河道弯弯
听老辈人说,老荒片那会儿,我们村庄南面那条河很窄,最窄的地方一迈腿就过去了,但是水不算浅,不下雨也有二尺深,水也不算清,但说不上混,鱼腥味很重。小河大部分隐在一人多高的小叶樟草中,浮游生物很多,鱼也不少,小鱼大鱼都有,尤其是鲶鱼,大的有四五斤重。人们用笊篱捞些鲫瓜子和小鱼,鲶鱼没人动,当时没有人吃过,都以为有毒。
村东斜对过儿有一片柳树茅子,树茅子边有个河湾子,如一湾水潭,有五六间房子大小,水深处两米多,即便伏天,水流进潭里也变凉了(大概下面有泉眼),不能洗澡。一入冬,湾子里聚集着大量的青蛙、蟾蜍,还有泥鳅、水鳖、蝲蛄什么的。1960年闹饥荒,冬天,山上的植物都枯干了,人没啥吃的,就有人用冰镩子把一米多厚的冰层凿开一个三缸口大小的圆洞洞,潭底的水涌进冰窟窿半米多,再用鱼捞子旋搅冰下水,蜷缩在水里的青蛙随旋流一股脑地涌进冰窟窿里(也有泥鳅和水鳖泛上来,不多),人们将其一捞子一捞子打上来,装在水桶里担回家,煮了,解困饿之艰。人们实在是饿急了,平时没人吃青蛙,我们那里人吃青蛙,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人们谈起那个水潭,语气里充满着感情。
我没怎么挨过饿,等我记事儿时,那个水潭变成纯河湾子了,没泉水,也不算深,更看不见甸子上有小叶樟草。如今,一到伏天,男人们在河湾里洗澡,有时我会呆立在岸边想象它当年的样子。也许是听多了,我也常常梦见窄窄的河流,因不知其深,不敢贸然过河,只好绕道而行,绕来绕去,还是过不得河,它好像永远横在我的梦中,不可逾越。这样的梦我做了几十年,但它只是一条虚拟的河,没法成为现实。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甸子上有两条河流,离家近的叫头道河,水大点;远一点的叫二道河,水流小点——水会自己选择河道。因分流而行,下大雨河水漾槽的时候不多。河两岸都是平坦的黑土地,很肥沃的土地,种啥长啥。河边三十亩五十亩没开垦的地界长满蒿草,蒿膛里有些碗大的青石,有活石,也有死石(多半埋在土里),不宜垦荒,只可放牧。
过去开荒,总是给河边留出十米八米的草地,像给河水套了一件外衣,因此我的家乡管河流统称河套。“河套”的好处是可以护堤,可以让耕牛抹弯,不至踩踏庄稼,歇息时,牛可以啃啃青草。最好长几棵小树,人也能纳纳凉。河自打两岸有了农田,河边的青草再也长不高,河堤渐渐变宽,但也不是很宽,五六米,六七米,下大雨,河水顶多平槽。
我最初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河,我很喜欢这样的河,像个河样,水小的时候,把两条河流截到一条河流里,可以在半干的河床里抓鱼,抓了鱼再回复流水;夏天,在河湾子里洗洗澡;卵石成片的地方哗啦哗啦如高山流水,听着就舒服。我家不在河边住,白天觉不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夜间躺在被窝里,水声透过窗棂,满耳朵都是啦啦啦的响声,像无数的铃铛在晃,偶尔高扬一声,声音仿佛透着水花的清爽……(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冬季河水结了冰,河槽铺满白白的冰,小孩子可以在上面滑冰。一到开春,南风吹裂冰层,即便一个月不下雨,也够融化的冰水流上一阵子。青蛙、蟾蜍开始甩籽,一滩一滩粉坨样的籽房里满是黑豆豆,手轻轻一揉,颤颤巍巍的,颇有弹性。春水的腥气是很浓的,仿佛冻结的腥味一下子释放出来,但见不到鱼,只有青蛙、蟾蜍。
春水很凉,不能光脚下河,在村庄东南河道窄的地方,不知是谁们搭几块大石头,便是石凳“桥”,即便发大水淹没它们,也都岿然不移。
土地分到个人名下,人们开始用犁杖扒地头子,一年扒点,一年扒点,最后只给河水留下一米多宽的抹牛地儿,河水像只套了一件背心。因只窄窄一条草带,长期走牲畜车辆,青草一直被压抑在地皮上,有的地方草根也枯烂了,河堤不再坚硬。一下大雨,河水先是在草根枯烂的地方啃噬,啃着啃着,有些庄稼地也变得豁牙漏齿,不成格局。人们这才叫苦不迭。叫归叫,河水啃噬一截,土地往后错一截,谁家也不肯多留一尺荒地,像跟河水较劲,看谁更有耐力。
我不经常回老家,不知打何时起,甸子上仅有的几块蒿草地也让村里头面人物开垦了农田。石头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总有办法将它们移走。大机械垦荒,一般的石块不在话下。甸子上,除了河床子,就是田地。
平地没得垦了,人们到山坡上去垦荒,说是植树,树也植了,但不能让它们长高,长高就种不得庄稼了。有些农民讲究现借力,借不上力的往后推推,“后人乘凉”是后人的事。我家乡也有一句消极的俗语:一辈不管另一辈的事。
天不下大雨,河水在自己开辟的河道里温顺地流淌,不急不躁,蜿蜒前行。一下大雨,山水毫无拘束地冲进河里,下多少雨,几乎流多少水,河道承载不了的,河水自行“拓宽”就是了。
我小时候,山上到处长有高高低低各色树木,没树的地方,青草也能没膝,一到夏季,满山都是杂草树叶的清香。大雨常常下,但发大水的时候不多。发了水也无大碍,沟膛与河堤有青草护着,盘根错节,一般洪水奈何不得。
那时,人少地少牲畜少,真是山青水秀。村庄的四周都是山,山后有山。远山都是蓝莹莹的,像蓝天被太阳熔化的蒸气萦绕着山头。如今再也看不到这样的“蒸气”了。干旱的年头,山坡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长了疥疮。农田的增多,让人们的收入增加了;牲畜的增多,让人们对生活有了更多的诉求。然而,山上的树稀了,坡上的草细了,山沟变深,山头转秃。河水时常断流,时常泛滥,喜怒无常。这样的情况持续二十多年。
经历过老荒片的人,在世的不多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说,过去也下雨,暴雨也下,但发大水的时候少,偶尔发一次水,水浮在青草上面漫过去,天晴几日,草又支棱起来了。
水过无痕的年月远去了。
人生活过好了,种田都用机械、农药,手工生产几乎见不到了。农民似乎也该改改称呼了,应该叫农业工人。生活一好,人会慢慢变得矫情。矫情也不全是坏事,有钱走干道,不想盗伐盗采,买点补贴煤炭,干净利索。人的环保意识是随着生活的改善而提高的。山上的树木渐渐多了,高了。如今,多年断了水的山沟,也有泉水流出,哗啦哗啦流进河套里——人们又一次见到长流水。不过,禁牧喊了多少年,羊牛也抓了,钱也罚了,还是禁不住,草总是长不高,河水时有泛滥。
上边说要保护基本农田,保证饭碗端在自己手里,地方干部心血来潮,未经专业论证,欲将河道取直,不让洪水乱窜。想法是不错的,但自然界的事情,未必听人的摆布。
农民一家一户生产惯了,平时开个会都动员不齐,更甭说七大八小、大车小辆地搞大帮哄劳动。地方领导有的是现成的办法,一场新的“会战”热热闹闹投入实施。为犒劳基层领导,杀猪宰羊,不亦乐乎。半个多月光景,河道取直了,岸边堆积着从新河道里挖出的石土,像小山一样,人爬上去也费点劲,漫说一点洪水,敢不驯服?这大概是地方领导的想法。开始下几场小雨,河水的确很听话,沿着新开凿的河道中间驯顺地流淌,绝不拐弯抹角。想必领导们看了很得意吧。一场暴雨下来,狂怒的河水,来了个釜底抽薪——从河堤下面掏空泥土,让高高的堤岸瞬间坍塌,随波逐流!几场大雨过后,一些农田被河水啃噬冲毁。大雨不断下,河道不停地“拓展”,水流又变得弯弯曲曲,曲曲弯弯。老辈人说,现在的河道正是老荒片时的河沟位置。“基本农田”没保住,反而失去了大片的黑土地。河流虽然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但它再不是当年的小河沟了,宽阔的河床上铺满了白花花的卵石,像大地在龇牙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