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印象记（中）

1、穿过建春门下方的拱形门洞，一条大江兀的横在眼前，这便是贡江。

贡江，一般叫“贡水”，发源于江西省石城县横江镇，沿途吸纳黄沙河、湘江、廉江、桃江，水量远比章江为大，是赣江的主要水源，江面宽约数百米，称得上浩浩汤汤。

当年孔子站在泗水河边，面对河水川流不息，感叹人生无常，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嗟叹。泗水是发源于泰山余脉的一条小河，如果当年孔子面对的是贡江，不知道会发出什么样的嗟叹。

山东无大河，黄河到了山东，已呈苟延残喘之势，有时路过黄河大桥，看桥下那窄窄的一截黄汤，禁不住感叹，这可是哺育了中华文明的母亲河啊。

贡江算不上知名的大江，沿途也无险峻高山，其水量之大显然与丰沛的降水有关，“古浮桥”也算不上特别的桥，红军长征途中，四渡赤水，过金沙江，采用的也是这种方法，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历经八百多年，还能保留至今，一具干尸保留上千年都可以成为文物，何况一座桥哪。

真正在建筑史上有名的桥，应该算是位于河北赵县的“赵州桥”，位于泉州的“洛阳桥”，位于北京的“泸沟桥”，以及位于潮州的“广济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2、如今的古浮桥，不仅仅是个景点，也是当地人休闲的场所，雨过天晴，又近黄昏，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来到江边，岑寂一天的“古浮桥”顿时热闹起来。

在江边和古城墙之间，有一条十几米宽的甬道，靠墙有一条美食街，一字排开，长达数十米，当夜幕降临，一个个灯箱亮起来，一家家揽客的吆喝声叫起来，一个个油锅的滋滋声响起来，一阵阵混合着各种香味的烟油味飘起来，一副人间烟火的气象便出来了。

站在江边，举目四望，江水有些浑浊，流速很快，显然，上游刚下过雨，浮桥南边不远，还有一公路大桥横跨贡江之上，隐隐有“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气势，远处高楼林立，群山逶迤，天上薄暮低垂，白云翻卷，水面波光潋滟，倒影两岸，景自天成，恬静自然，宛若一幅水墨山水画卷。

走上浮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只带篷子的渔船，船头靠着路边，上面摆了一些鱼干以及小鱼小虾来卖，卖鱼的人兀自坐在船舱深处藤椅上，专注的看着手机，并不理会来往的游客，一副你爱看不看，爱买不买的架势。

这样做生意其实有些呆板，不如就近支个摊子，烤点肉串和鱼干，生意一定不错，有一年坐车从林芝到拉萨，沿罗尼河上行，在河水和缓的地方，便有藏人卖这种烤鱼，味道很美。

还有很多人在钓鱼，我不会钓，但喜欢看，来到一个个子瘦小，肤色黧黑的中年人身旁，等了半天，并没见上鱼，我忍不住问他，钓了多少了？他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没多少，指一指水桶，我一看，里面只有几条小窜条。

再去看周围其他几个钓鱼的，情况都差不多，没人能钓到大鱼，我隐隐有些失望，这样的大江，是应该有大鱼的。

正要走开的时候，一条船靠岸了，一位肤色同样黝黑，身体敦实，三十来岁的男人提着一个渔网走了下来，网里满是鲜活的大鱼，正在极力挣扎，浮桥上两个婆娘像是等候多时，立刻迎上前去，将网里的鱼快速倒入盛水的桶中，然后俩人抬着，晃晃悠悠的走了。

这是在江中下网捞的，远比钓鱼来得快，看着很喜人，好想尝一下江中的鲜鱼。

我开玩笑的对中年男人说，你看人家，反正也钓不上来，干脆也下去捞几条算了，男人很憨厚的笑着说，不让捞啊，过了一会，很突兀的说，你们山东人好高啊，我一愣，有些不自信的说，我不行，只有一米七，现在的男孩子，平均身高都到一米八了，男人接着说，那也比我们高。

突然想到一个笑话，我有个朋友，身高也就一米六左右，圆头圆脸圆身子，再胖点就像一个球，我们经常在一块喝酒，有一次喝嗨了，我戏谑他拉低了山东人的平均身高，他不以为然，笑着说，我这个身高怎么了，我爸当年在广东当兵时，还是排头兵哪，我一下笑喷了，他是他爸的翻版，就他那身高？

赣南临近广东，朋友的话如果可信，退回几十年前，我这身高在当地也算大个了，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要是当时来这里安家，找个勤快能干听话的客家女人，也挺好，一时心猿意马，异想天开。

还有些人在游泳，从船头以各种姿势跳入江中，游个五六十米返回，引来很多人围观，他们与其说是游泳，倒不如说是在表演，舞台是天然的，观众是随机的，看和被看都是免费的。

还有很多女孩和情侣，她们不在桥上走，而是喜欢坐在船头，面对着江水，或一个人沉思，发呆，或互相嬉戏，或亲密的依偎在一起，说些悄悄话，我隐隐为她们担心，离江水这么近，不会有危险吗？

有一对母女，母亲在船头摆好了姿势，正让女儿给她拍照，看到我投射过去的目光，很不好意思的笑了，她们柔软活泼的身姿，给这座八百年历史的古浮桥带来了青春活力。

3、走到对岸，是一个不大的小山坡，起起伏伏几个院落掩映在绿树丛中，，有一家被改造为精致的民宿，还有一个小超市，再往前走便不知通向何处了，显然，这里已到了城郊，再翻过这座山坡，说不定就是郊外了，这里冷清，寂寞，和对岸的繁华，热闹形成鲜明对比，有时一江之隔，便是两个天地。

有一年在南京小住，闲着没事，从中山码头做轮渡过长江，到对面的浦口做半日游，沿江多为民国建筑，大概是以前的仓库，砖混结构，三四层高，也有一些小洋楼，小四合院，门窗还算完整，拱形的大阳台也很洋气，但墙面斑驳，里面荒草萋萋，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唯一的居民区，还是轮渡管理处的宿舍，那里似乎永远停留在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

沿江岸边，有一个小平台，收拾得很是齐整，旁边有一棵香樟树，树龄显然很长了，开枝散叶，匝荫遍地，一个姑娘静静的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盒小蛋糕，一勺一勺的，很享受的挖着吃，姑娘身着黑衣黑裤，一头披肩长发，骨骼清瘦，身形婀娜，背影很迷人。

姑娘显然是来躲清静的，一个人，静悄悄，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清高孤傲感。

怕惊扰她，我轻手轻脚从旁边悄悄走过。

4、从一小径下探到江边，浑浊的江水从脚下滚滚流过，从这里看对岸，灰色的古城墙越发清晰，完整。

赣州古城始建于东晋，城墙原为夯筑土城，宋嘉佑年间，开始用砖石结构，经元明清历代修缮，成为现在这个规模，全长6900米，城高5-7米，宽4-6米，是全国最为完整的宋代古城墙，也是全国五大古城墙之一。

我一向对古城墙有兴趣，每每看到灰砖砌就的城墙就兴奋，我认为，但凡有城墙的城市，都是有历史有内涵有底蕴有传承的，它们值得去游览，去凭吊，去追思，去挖掘历史深处的故事。

这样的古城很多，像西安，荆州，襄阳，平遥，山海关等，城墙都比较完整，而不完整的更多，如北京，南京，广州等，只留下一段或者一截或者夯土层。

“寿春古城”给我的印象最深，它是楚国最后一个都城，是南宋和金的前沿阵地，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站在北城门之上，远望“八公山”，可以像前秦皇帝苻坚一样，体验成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而八公山本身就是文化之山，它是淮南王刘安的住所，刘安是个虔诚的道徒，纠集了一帮人在山上修仙炼丹，还抽空发明了豆腐，还写了一部很有名的书叫《淮南子》。

这就是古城的魅力，尽管它现在默默无闻。

古城墙因为年深日久，往往承载了很多历史记忆，但这些记忆却并不都是美好的，有些还如噩梦一般，眼前的赣州古城墙便是。

这里有一段不愿被人提及的历史，那就是红军时期的“赣南战役”，战役的指挥者是彭德怀。

彭德怀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元帅，能征善战的猛将，晚年在他的自述中，曾提到自己一生打过的四次大“败仗”，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一战。

“赣南战役”发生于1932年2月13日，历时一个多月，伤亡三千多人，其中还有几位师级干部，几乎是惨败。

事后复盘，这是一场“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对象，进行的错误的战役”，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场战役却又几乎无法避免，之所以这样说，有内外两个原因。

内因来自中央红军从指战员到战士，强烈的战斗意志和决心。

之前刚刚进行了第三次反围剿，中央红军在朱德，毛泽东的指挥下，八十天内，歼敌三万余人，缴枪一点二六万余支，彻底粉碎了敌人的进攻，加上国民党第二十六军起义，平添一万七千余装备精良的国军，中央红军的兵力猛增至七万余人，一时兵强马壮，心高气傲，而赣州位于中央苏区旁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外因则来自王明，博古等人的“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他们盲目照搬苏联模式，要在全国夺取几个中心城市，赣州只是被他们不幸选中而已。

众人诺诺，一人铮铮，他极力反对攻打赣州，他认为，赣州三面环水，易守难攻，以红军当时的武器装备，攻城必将遭受极大损失，非要攻城的话，最好围点打援，他就是毛泽东，很快，他被排挤了。

这成了彭德怀一生的痛，每每回忆起来，他就自责得要命，他当初也是极力赞成攻城的，这也让他此后对主席格外的尊崇。

眼前的贡江水，微波不兴，眼前的古城墙，古朴而厚重，眼前的建春门，高大而巍峨，谁能想到，这里曾经发生过如此惨烈的战役，曾经有三千多个年轻的魂灵就此灰飞烟灭。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烈士的牺牲换来了今天的岁月静好，硝烟散尽，白云漂浮，大地无言，江水自流，套用一句俗话，“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