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印象记(下)

08-08 作者:独自行走

1、辛弃疾有一首很有名的词《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郁孤台就此出名,名字清奇,自带忧伤孤傲意境,来赣州之前,我一直以为,郁孤台是在建康,或者京口,一个六朝古都,权力中枢,一个京畿重镇,边防要地,没想到会在偏居一隅的江西赣州。

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辛弃疾时任江西提点刑狱,驻节赣州,年三十六岁,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原本大有作为,但自二十三岁南渡长江,报效南宋小朝廷后,十三年光阴倏忽而过,北伐梦却依然遥不可及,壮志未酬,徒唤奈何,于是,登郁孤台,看“清江水”,“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

郁孤台,赣州城区西北部贺兰山顶,又称“望阙台”,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数仗”得名,山并不高,只有百十米,旁边是古城墙,墙外章水环绕,再往北不远是八镜台,章水在此与贡水相交处,合而为“赣江”,赣江一路北上,注入鄱阳湖。

赣州的主要景点都集中在这里,古浮桥在贡水一侧,郁孤台,蒋经国旧居在章水一边,“江南宋城”就在两水相交的三角地带,这一片是整个赣州的权利中枢,也是风景绝佳之地。

2、郁孤台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坐公交车四五站,第二天上午一大早便赶到了那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依旧暴雨如注,依旧到处湿漉漉的,都说烟雨江南,美景如画,那是隔着电视屏幕,真置身其中,身体每天潮乎乎的,马上长霉一般,别提有多难受了。

上山的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四面岑寂,雨声哗然,登山者只有我一人,山上遍植松樟,高大茂密,青翠欲滴,石阶并不长,不知不觉便走到山顶。

迎面而来的是一尊辛弃疾的雕塑,高踞在红褐色大理石台基上,须发长髯,身材挺拔,一手持剑,一手按剑,眉头紧蹙,仰视前方,周深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忧国忧民之气。

这是我见过的第三尊辛弃疾的雕塑,一尊在他山东老家,济南历城四风闸村,一尊在他晚年居住的江西铅山,一尊就在这里,三尊雕塑涵盖了他人生的三个阶段,少年,壮年和晚年。

今年五一期间去了历城四风闸村,略显失望,纪念馆是县级水平的,院子虽大,但除了一尊雕塑,一圈平房外,别无它物,房子灰突突的,只有一两间有图片展览,其他大门紧锁,处处给人以粗糙陈旧感,村口有一片杨树林,正是杨花飘飞的时节,絮飞如雪,烦不胜烦,想去村里看看,寻觅词人当年生活过的蛛丝马迹,村里正在进行上下水改造,路面全部被开肠破肚,只好作罢,反倒是铅山的纪念馆有模有样。

登郁孤台的文人雅士灿如星月,如苏轼,黄庭坚,文天祥,刘克庄,戴复古,王阳明,汤显祖等人,但雕塑却只有辛弃疾一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和赣州渊源最深,作品最激荡人心,一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可以适用无数场合,打动无数人的心境,成为千古名句。

3、景区九点才开门,我显然来早了,一道铁门把关,看门的大叔告诉我要等一会,只好躲在门亭檐下避雨,一会,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上来了,穿着制服,一手打伞,一手提着早餐,路过身边时有些好奇的看了我一眼,打开铁门,进了旁边的值班室,很快,里面传来热络的寒暄声。

少顷,一只哈巴狗从小屋跑出来,钻过栏杆缝隙,向山下跑去,显然,它被关了一晚上,这会儿很想在野外撒欢,但没跑几步,被雨水浇得浑身一激灵,又折回到檐下,抖抖身上的雨水,看看我,默默的和我站在一起。

又过了片刻,铁门打开了,女人边喊着“花花,回来,花花,回来”,边走了出来,看到檐下的狗和我,颇有些不好意思,把狗和我都领了进去。

郁孤台可看的东西不多,一个精致的小院落内,立着一座三层仿木结构阁楼,高十七米,琉璃瓦,红立柱,雕梁画栋,翘角飞檐,据说,上到三层可以俯瞰赣州古城,但我来的不是时候,楼上正在修缮,只能参观一楼。

一楼里外三间,正厅挂着江泽民手书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两边侧厅挂着几幅名家风景画,画中的景色大都与赣州美景有关,或深山幽壑,大江东流,或稀疏株木,三两人家,或一叶孤舟,笠翁独立。

4、出院落侧门,有一条石阶甬道,北行不远便是赣州市重金打造的“江南宋城”。

赣州又称“宋城”,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这里拥有大量的宋代遗迹和文物,是鲜活的“宋代博物馆”。

一说起宋朝的都城,人们一般都会想到东京汴梁,那里有“清明上河园”,有“开封府”,有“包公祠”等,但实际上,真正的开封古城早已湮没在数米之下的黄河淤泥中,现在的景点都是复制品,而赣州的“古浮桥,古城墙”等,则是实实在在的宋代遗存。

江南宋城俨然是专家精心设计的,依据的版本大概是孟元老撰的《东京梦华录》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宋朝是一个特殊的朝代,它尊崇文人,防范武人,文化鼎盛,大家辈出,但武力值弱爆,国土最小,它“离经叛道,独辟蹊径”,完全摒弃封建社会对商人的歧视,以商业立国,“海上丝绸之路”一路顺通,贸易往来不绝,源源不断为其带来巨大的收益,广州和泉州成为和罗马并立的世界级港口,而东京汴梁则成为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

宋朝也是从秦汉到明清唯一取消宵禁的朝代,这也造就了夜市的繁华,有《东京梦华录》里关于元宵节的描写为证,“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光,箫鼓悬空,几家夜宴”。

据专家考证,宋朝的财税收入达到6000万两白银,排名历朝历代第一,排名第二的唐朝虽被后世尊崇为“隋唐盛世”,“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但财税收入也只有它的二分之一,遑论更后面的明清。

“澶渊之盟”,宋朝一年要给大辽进贡十万两白银和二十万匹绢,和“西夏”作战失利后,又被迫岁贡五万两白银,十三万匹绢,两项貌似不少,但和有宋一朝的收入比起来,九年一毛,也因此,赵匡胤的后代们才不吝于花钱买平安,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走进宋城,仿佛进入一千多年前的汴梁,勾栏瓦舍,歌舞酒馆,应有尽有,灰墙黛瓦的房子,各种颜色的招牌,精巧的灯笼,挂件,洁净平整的青石路面,无一处不显出设计者的用心,一到夜晚,灯火灿烂,人头攒动,热闹喧嚣,好一番人间烟火的世界。

“天上低昂依旧,人间儿女成狂,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人间天上”,这里是赣州市的夜生活担当。

还看到一个戏台,一群黄衣红裙的女人在排练,每每摆出一个造型,便有人在旁边指导,背景墙上打出,“我们的中国梦—文化进万家,2024章贡区文化惠民演出”,远看女人挺妖娆,挺年轻,近看,都是五六十岁开外的大妈,个个做幸福陶醉状,这个年龄层次的女人,摆脱了家庭的羁绊,返璞归真,放飞自我,在当下的中国,也真是最幸福的一群人。

5、顺着路走,再前行不远便是“蒋经国旧居”了,大门口有个牌子,是对此处景点的介绍。

“蒋经国旧居,原为赣州府衙,试院所在地,故居是1940年蒋经国主持修建的仿俄式砖木结构建筑,面积170多平方米,平面呈“凸”字形,鱼鳞板墙,板瓦结构,并于1940至1945年2月,携妻蒋方良,儿女孝文,孝章等人居住在此”。

因为是过去府衙所在地,环境自然优美,进大门要穿过一大片绿油油,油画一般的草坪,然后步入一条石板甬道,路边有几棵几十年树龄的榕树,香樟,蓊郁虬结,开枝散叶,前行百十米,右拐,一座很洋气,很素雅的房子出现在眼前。

尽管有着八十多年的房龄,但房子保养的很好,像是不久前才落成的,只有室内掉色的木地色,能隐约看出岁月的沧桑,进门是客厅,客厅四个角落有门,通向各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做了展厅,挂着照片,图片,发黄的旧报纸等资料介绍。

蒋经国嘴阔,颧骨高,脸盘大,长得像他妈,年轻时进步,叛逆,在很多是非问题上,忤逆指责老蒋,老蒋对他谈不上多喜欢,十五岁去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五年后学成,申请回国被拒,后被下放,干过搬运工,矿工,重型机械厂工人,也算是饱经磨难,十二年后回国,还带了个俄罗斯女工老婆,取名蒋方良,老蒋对这门婚事,也谈不上多满意,好在儿媳妇肚子争气,给他生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

蒋经国性格隐忍,坚强,做事干练,果断,这点又很对老蒋的脾气,1940年,老蒋委派他来赣州做行署专员,也是对他的一种历练,其后,在蒋委员长一步步栽培下,蒋经国最终成为了蒋家第二代接班人。

房子西边紧邻城墙,“凸”字形房子与城墙之间,天然形成一个小庭院,庭院正中,一棵水桶粗的白玉兰蓬蓬勃勃,枝丫高过屋脊,匝荫遍地,一位导游介绍,这是蒋经国当年手栽,但所谓“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也是在这个时候,蒋经国认识了章若亚,两个人一见钟情,情愫暗生,蒋经国将其安置在桂林,金屋藏娇,随后,章若亚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孩,这就是蒋孝严,蒋孝慈。

蒋经国政治生命的高光时刻在台湾,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主持了台湾十大经济建设,修路架桥,大造船厂,机场,发电厂等,数年前我去台湾游玩时,曾参观过位于东部华莲中央山脉的一段隧道,导游说是蒋经国带着退伍老兵,用锤子,钢筋,炸药等简陋的工具敲打出来的,隧道长约数米,建在悬崖峭壁间,很让台湾人骄傲,但以我们的眼光看,简单得很,和郭亮村都没法比,遑论大西南那些动辄几十公里长的隧道。

6、出旧居小院,直接登上城墙,一直往前走,五六百米后,到达八镜台。

八镜台位于古城的最北边,章江和贡江在此交汇,合而为赣江,赣江水面宽阔,滔滔北去,登此台,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壮丽美景,如果说整个景区如同一个皇冠的话,八镜台就是皇冠上的那颗明珠。

八镜台建于北宋嘉佑年间,因郡守孔宗瀚筑台后绘制《虔州八境图》,并以图求诗于苏轼而得名。

苏轼当年对着这幅图,“茫然而思,灿然而笑,然而叹矣,乃作诗八首,题之于图上”,但没想到的是,多年后因为贬谪岭南,他却亲自来到了赣州,登临了八镜台,现实“八境”的美景,给他以极大的震撼,乃至于自认以前所写,不能道及万一,又重新赋诗一首《过虔州登郁孤台》:

“隆阜郁然冷峭立,一肩昭露望云霄,唐风默默眉头佛,宋雨潇潇额上飘,哀抹稼轩悲痛泪,泣扶太后苦酸腰,落眸烽火尘烟尽,楚水吴天玉笛嘹”。

八镜台是一座三层阁楼式建筑,高二十多米,三层有环廊,可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观赏赣州美景,北面和八镜台相接的,是一个瓮城,内有十八个藏兵洞,很明显,八镜台并不仅仅是一个观景台,还是重要的防御要塞,而宋代修建的古城墙也不是为了让人们观赏,而是防御工事。

正在远望的时候,一个三四十岁女人走了过来,说麻烦我给她拍个照,女人东北口音,说话很爽朗,问我,这是什么景点,我说,八镜台,又问,有什么好看的吗?我说,当然有,眼前的两条江,左边为章水,发源于武夷山,右边为贡江,发源于南岭,两条江交汇后,合而为赣江,赣江的“赣”字,是两条江名字的组合,赣江一路北上,横贯江西南北,注入鄱阳湖,汇入长江,江西的简称“赣”,就取自于赣江,如果说黄河是中原文明的“母亲河”,那赣江就是客家文化的“母亲江”。

女人适时的提问勾起了我“好为人师”的倾诉欲,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赣江的作用还不止于此,在古代,它还承担了重要的运输功能,是中原通往岭南的必经之路,是一条承载了深厚历史沉淀的“文化之江”。

公元705年,武则天病重,唐中宗继位,史上最无耻的文人宋之问,因为攀附武则天的宠臣张氏兄弟,被贬谪岭南,一路从洛阳,襄阳,汉江,长江,赣江南下,在我目前所能看到的某个地方弃船上岸,然后过大庚岭,前往岭南。

在大庚岭,他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公元1097年,年届六旬的苏轼被贬谪惠州,他拖家带口,一路从中原南下,也是在眼前某个大致相似的地方,弃船登岸,沿“梅关古道”,过大庚岭,前往惠州。

同样是在大庚岭,苏轼感慨万千,悟道黄老,写下了著名的《过大庚岭》一诗,“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有人南下,就有人北上,公元1278年,南宋最后一个状元文天祥,在广东五坡岭作战失利被捕,被元军一路押送,过大庚岭,乘舟沿章江汇入眼前的赣江,在永修吴城镇注入鄱阳湖,于九江湖口进入长江,在南京沿大运河北上,到达元大都,四年后从容就义,时年四十七岁。

文天祥虽然回天无力,以身殉国,但他的一首《过零丁洋》却鼓舞激励了世代中国人。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一条大江见证了无数文人墨客,爱国志士的升迁贬谪,流离颠簸,见证了历朝历代的国运兴衰,起转承合,是名副其实的“文化之江”。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悄悄的,赣州,我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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