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此情可待成追忆
翁大明
五年级以前一放学就给队上放羊,这到几十里以外的白鲁础公社上六年级,班上还要安排我给学校放羊,偏偏班上安排我放羊的这一天是个周末,偏偏这个周末要在公社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开追悼会!周末不回家倒是小事,干粮和菜请人捎点来,或者一周不吃干粮和菜也没啥,但是如果不能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那将会是多么的遗憾,虽然1976年我只是个少年,但少年的我也是真心地想在追悼会上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深深地鞠上一躬!周六中午放学,我有点胆怯地找到那位矮个子班主任:“高老师,我明天想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羊子换给别的同学放行不行?”高老师严肃地说:“这是安排好了的,你不放,谁放呢?”我说“我不是不放,只是明天不放,以后多放几天也行,公社那儿组织的悼念毛主席,我想去。”高老师犹豫了一会儿:“不用换你也能参加。追悼会不是明天下午嘛。你明天下午就把羊子赶到这附近,公社院墙的河对面,毛主席的追悼会,就在公社院墙外头开哩,到时候羊子在坡根儿吃草,你过河参加追悼会”。
学校勤工俭学的项目有三个,一个是办算盘厂,冬青木珠子,做成算盘卖;第二个是养两头猪,学生伙和教师伙各养一头,养肥了,也卖;第三个就是养羊,上半年大大小小本来有十头羊的,六年级甲班乙班和七年级甲班乙班轮换着放,放着放着到下半年只剩下四只:一只公羊,一只母羊,一只半大不小的羊崽子,还有一只小羊羔,准备养大了,也卖。学校的意思,是卖了这钱,修一下学校那个两层土楼之间的已经朽得乱晃的木梯,把每个教师每月供应一斤煤油的标准提高到每人每月二斤,再买些笔墨纸张搞学习园地和大批判专栏。放羊这事这个周轮到我们班,这个周末,也就是九月十八日星期日又恰巧轮到了我。
山里的秋天来的早,伏天刚过,天气逐渐变凉,一早一晚的就有人穿长袖。按照高老师的安排,周六下午在学校算盘厂帮忙磨算盘珠子,周日吃了早饭,就把学校的这四只羊,连拉带拽地赶出来,赶到学校屋后的山坡上吃草。学校后山坡的这块放场,就在天池岭坡根儿,曹家窨沟口儿,公社的卫生所和扩大站也在这地方。对面有公社和供销社,公社几堵院墙围一排十几间房子, 干部办公吃饭睡觉都在这院子里,靠东边挨近朝阳沟口的那堵院墙,就是公社为毛主席开追悼会的地方。学校、医院、扩大站与公社、供销社之间有一条几米宽的河沟,中间几根树棍搭桥,两边过往的人就从这桥上走。这河虽窄,却也降过神瑞,出现过一块洁白如玉的碌碡,白鲁础的名字也便由此而来。
所谓放羊,就是把羊子赶到坡上吃草,不让它糟蹋庄稼,也不让它跑丢。这个我很有经验。队上的二十多只羊我以前都放过,这学校才四只羊自然是不在话下。我一边放羊,一边朝对面望。河对面公社靠近朝阳沟口的那堵院墙前已经站了几个干部,一个人端一盆糨子,一个人搬一条板凳,把一张巨大的毛主席遗像贴在院墙上,又有两个人从供销社出来,拿一匹黑布,钉几口钉子,把黑布搭在毛主席遗像上,接着是公社文书带几个人,靠墙栽两根杆子,拉一道黑布横幅,黑纸白字,菱形横贴,上面写着:“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这边公社干部正忙乎着,那边早有一些群众把一捆一捆的松枝柏枝送来,不用公社干部吩咐,把这院墙以及院墙的两边,都用这松枝柏枝装饰起来,苍松翠柏之间,毛主席追悼会的现场更加庄严肃穆。黑云压下来,天空开始下雨,几只羊的背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我赶紧跑到扩大站的屋檐下,这样既能躲雨,又能看住羊,还能更近一点地看到河那边的情景。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分明是当地群众,抬一张大桌,桌上放一个升子,升子包谷里插了香,擦了火柴点着,跪下就要烧纸。一个干部走过去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也没说。这时院墙里边递出一捆塑料纸,院墙外接住摊开,给这地方搭棚挡雨,以免淋湿了毛主席的像。这边的扩大站,两个职工忙着检修发电机,试了一下,杆子上半天空的那个大喇叭能响。(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1976年真的是诡异的一年。正月十六我远行几十里从西坪大队翻山越岭到白鲁础公社去上中学(那时的六年级相当于初一),开学的头一件事就是到大字沟口财神庙——中共中央中原局白鲁础会议旧址——后面的白鲁础小学看电影,从那电影里知道周恩来总理去世了; 还没放假呢,扩大站半天空里的那只大喇叭异乎寻常地响起来,从那大喇叭里知道朱德委员长去世了。春天里听说东北的一个什么地方天上下石头,整得不少同学下课不敢出教室,怕一出去就被石头砸了头,天天提心吊胆,有的还因此退了学;夏天里听说河北的一个什么地方大地震,死了好多人,公社就通知到大队小队,要求家家户户盖防震棚,晚上不住家里住棚子。我家的防震棚就盖在屋后的山梁上,平一块场地,钉几根木桩,架一道横梁,铁丝绑了,苫了麦草,靠几捆包谷杆子,里面容得下六七个人,搭两个麦草地铺,晚上睡在这里,手电筒换了新电池,随时准备着跑。这还没有从悲伤和恐惧中缓过气来,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对于毛主席的感情,莫说是大人,就是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学生,也深厚得不得了。大喇叭里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我和许多人一样惊呆了,站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不相信这是事实,那份哀伤,真的是疼到心头。学的第一篇课文是《毛主席万岁》,唱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堂屋里的毛主席像墙上贴着,天天神采奕奕,看着心里踏实,学习和放羊就更加卖力。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红太阳,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这样的一个人,谁能相信他会去世,谁愿相信他会去世,他应该永远活着。
河那边毛主席追悼会会场已经围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从朝阳沟、曹家窨、天池岭和下白鲁础往这儿赶。每一波儿来的人,前头那个都举着花圈,后头跟的男的,大多对襟褂子,麦草帽子,解放鞋,也有穿草鞋的;女的围个围巾,多是布鞋,也有小脚老太穿的尖鞋,很老式的大襟衣服,颤巍巍跟在后头。给毛主席送的花圈,一个大队一个,一个小队一个,公社机关每个单位一个,都是社员亲手扎的。前几天高老师说我们六乙班也要送一个,就安排砍了竹子,搓了麻绳,到供销社买了各色彩纸,在学生食堂要了饭油子当浆糊,也做了一个,中间一个大大的“奠”。人越来越多,会场周围黑压压的一片,毛主席的追悼会就要开始了。
我在一块肥茂的青草处浇一泡尿,把那四只羊唤过来,像是在给它们下任务:“好好在这儿吃草,不准乱跑,不准下地吃黄豆!”那羊倒乖,只顾吃那咸味,却不理会我的话。趁这当儿,我摄手摄脚地上桥过河,那桥是三根松树檩子搭在河两边的石坝上,剥了树皮,又是雨天,滑得很是厉害,但我摇摇晃晃的终于还是过来了,和公社干部、大队社员、学校师生一起,站到了毛主席追悼会的会场。
将近三点,扩大站的发电机轰的一声响起来,半天空的大喇叭先是一阵悲壮的哀乐,三分钟默哀之后,一个带着山西口音的人在广播里讲话:“同志们,朋友们:今天,首都党政军机关、工农兵以及各界群众代表,在天安门广场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同全国各族人民一道,极其沉痛地悼念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毛泽东主席……”,这声音是从北京毛主席追悼会主会场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迅速传达到白鲁础公社毛主席追悼会分会场,迅速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千家万户。大家在这雄浑而又悲哀的讲话中,分明听到了北京主会场上的哭声。这哭声带着传染性,一下子让我周围本来就满脸悲戚的许多人都哭了起来。我也哭,这哭声是发自内心的,是那种真切的疼,通过哭声表达出来。
泪眼朦胧中,我突然发现,学校的那四只羊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是怎样从那光滑的木桥上跑过来,齐齐地站在我的身边,那四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毛主席的遗像,仿佛是人,眼里也充满哀伤。
翁大明,商南人,好读书,爱诗文。有诗歌《梦回钱塘》
十二卷,散文、小说数十篇及辞赋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