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消失的煤烟
出生在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人，尤其是居住在北方的人们，对一种气味特别熟悉，那就是煤烟的气味。我出生在北方，生于斯，长于斯，这种气味几乎可说形影不离的伴随了大半个人生。
我的老家在吉林东部山区的一个煤矿小镇，小镇始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消失于二十世纪末。小镇因煤的发现而兴起，也因煤的枯竭而衰落，从第一口矿井开采，到最后一口矿井关闭，前后经历了约四十余年的时间。小镇最鼎盛的时期，有一所全日制中学，两所小学，在校学生有一千五百多人。我是六十年代末，随父亲的工作调动搬到这个小镇居住的，在这个小镇里度过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快乐时光。初到这个小镇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煤和煤烟的味道。早晨起来，无论是室内还是室外，空气中都漂浮着一种煤烟的味道。上学的路上，路过煤场或矿井又是一种淡淡的硫磺气味。在小镇里无论你走到何处，这两种味道必定有一种与你相伴，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普通百姓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七件事，柴放在了首位。小镇的居民也不例外，只不过是得于以自然条件把柴换成了煤。家家户户，无论是煮饭或是取暖都以煤为主。职工们居住的都是矿上盖的家属住宅。一栋栋平房依山而建，每栋房屋约十几户，每户人家有两间小房。房子前面有一个三十平米的小院，小院内有自建的煤棚和厕所。走过小院进门就是厨房和一个小隔间，右边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大屋，大屋内靠北的一铺火炕占据了大半个空间。厨房内有一个做饭用的大灶和一个取暖用的小灶，再加上一个水缸、酸菜缸，把厨房塞得满满的。许多人在这种小屋内一住就是几十年。在矿区生活的孩子，所学的第一个技能是烧煤炉。首先把劈柴放入炉内，用纸屑或易燃的松脂把木柴点燃，待炉火烧旺后再加入煤块。如果掌握不好时机，不是灭火就是浓烟滚滚，把人呛得泪流满面。孩子们不但在家里烧煤炉，就是在学校里也要自己动手烧煤炉取暖。燃煤炉一直从上小学陪伴我到中学毕业。
记得小镇烟雾最浓的时候是在冬季，尤其是早晚两个时段。早晨站在山顶的高处向小镇望去，小镇被被淡淡的蓝烟所覆盖，一栋栋房屋时隐时现，直到九点钟以后这些烟雾才渐渐散去。到了晚上太阳快要落山时，烟雾再次升起，小镇再次被烟雾所覆盖。晚上看到的小镇景象是，一排排的橘黄色小灯，在烟雾中忽闪忽灭。那个年代受条件所限，人们只能是那样默默的生活。小镇里煤烟中毒死亡事件时有发生，轻度的煤烟中毒可以说不计其数，即使中毒了，在当时也没有什么救治条件，只能靠自身的免疫力慢慢恢复。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八年，中学毕业到到外地上学，终于和燃煤炉说拜拜了。尽管学校里有暖气设施，不用再点燃煤炉了，但是整个城市里空气中仍然是充满了烟气味。因为整个城市的煮饭，除了少数人能用上煤气外多数人还是用煤炭，取暖则是百分之百的全部取决于煤炭。冬季里整个城市经常被烟雾笼罩，几乎是常态，与老家小镇相比没有太大的差别。那个时代，人们还没有环保这一概念，烟囱排烟是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情。遇到烟霾严重的天气，重视健康或有条件的人戴上上一个口罩，多数人则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了。
人生轨迹其实就是一个圆，从起点到终点，再远也会回归原初，变成零。这句人生哲言不知是谁说的，但是它在我的身上应验了，而且相当准确。在校学习的是电力工程专业，毕业之后被分配到火力发电厂工作。刚刚摆脱了小燃煤炉没有几年，又迎来了一个大的燃煤炉，而且把烧锅炉变成了一种职业，这算是彻底归零了。记得到电厂报到的第一天，在十几公里外就能看到电厂的几根高耸烟囱在吞云吐雾，屡屡青烟缓缓的飘向了远方，就好像几位吸烟的老友并排站在一起，不紧不慢的在谈天说地。还未走进工厂的大门，裸露的煤场就映入了眼睑，一股熟悉的闻道进入了鼻腔，那是故乡小镇的气味，这是煤的气味也就是淡淡的硫磺气味。如果这时你闭上眼睛，真的分不清这里是故乡还是他乡。(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那个特殊年代，人生没有选择，既来之则安之。在很短的时间内对这座发电厂的历史和生产流程，有了一个清晰了解。这座发电厂始建于一九五三年，是当年前苏联援建中国的一百五六个项目之一。其作用是为汽车制造厂生产生活供气供电，属于企业的自备电厂。当时装机容量为24MW，两台发电机组四台煤粉锅炉。现代的发电机组已经达到了1000MW的级别，在今天看来它是一个再小不过的袖珍机组了，和一台风力发电机组差不多，但是在当时它确实是一个主力发电机组。
电厂的生产过程为，首先把落地的原煤经过传输皮带输送到锅炉的原煤仓，接着原煤仓的原煤进入磨煤机，磨煤机把原煤磨成细粉之后送入煤粉仓，煤粉仓的煤粉由给粉机送入炉堂进行燃烧。燃烧的煤粉加热锅炉的水冷壁，使之产生高压蒸汽。蒸汽再通过管道推动汽轮发电机组旋转产生电能。做完功的乏汽通过循环水冷却成凝结水，通过水泵再送到锅炉重新循环使用。这一系列的过程是全自动化的，人们只需要坐在控制室里操控电动把手，调节蒸汽流量和发电量的大小。今天的现代发电厂模式依旧如此，只不过是由人工操控把手换成了计算机控制，控制的更为精细和高效而已。现代火力发电厂与过去电厂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环保设备的增加和技术进步。
当时所在电厂的锅炉除尘器，只有锅炉未部的一个旋风分离器。通过旋转的离心力把灰尘中较大的颗粒分离出来，细小的颗粒随着烟气排入空中。无论冬夏，烟囱里冒出的烟气始终是浓浓的灰白色，散入天空像一个大大的扫把久久不散。在电厂周围十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到处都有灰尘颗粒的痕迹。尤其是到了冬季更为明显，下完雪用不了多久，无论是屋顶还是空地上，晶莹洁白的雪面上就会变成暗淡的深灰色。对于这种状况，大家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在电厂工作的员工，出门上班的第一件事是看电厂的大烟囱，有几个烟囱冒烟就说明点了几台炉。司炉工通过烟囱就可以知道，今天他负责的锅炉运不运行。主管电厂生产的领导，更是关注烟囱冒烟的情况，烟囱冒烟的个数多，说明生产稳定，供热发电趋势良好。早晨起来，一颗悬着的心放松了许多。至于烟色的浓淡，排放如何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他只关心锅炉运行的台数和发电发电量的多少。
这种对烟尘排放放任自流的状态，到八十年代末期戛然而止。一九八八年国家环保局正式挂牌成立，各地方的环保局也相继挂牌。此后一系列的环保法规和政策相继出台。对于新建燃煤电厂必须采用当时先进的静电除尘设备，老旧电厂在规定期限内必须安装静电除尘设备，否则给予关停。所在的电厂用了六年时间，完成了所有锅炉静电除尘器的安装工作，达到了当时烟尘排放标准即每立方米200毫克的标准。这一环保改造工程的竣工，对于这个存在了近半个世纪的老厂，是一个里程碑的工程。它不仅结束了经年累月任意排放的历史，而且成功的完成了由生产型工厂向环保型工厂的转型。
这一转型影响是深刻的，不仅是电厂员工深有感知，就是周边居民也大为惊奇和感叹。过去电厂大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缕缕白烟，在夏季的时候，几乎见不到烟囱冒烟。冬天的积雪又恢复成了晶莹的白色。一日，在超市内偶遇了锅炉车间退休的张师傅。他问我最近看到电厂的大烟囱为什么不冒烟了，是发生什么了故障，还是要关停了。我告送他，电厂把所有锅炉都安装了静电除尘器，把烟气里的灰尘颗粒收集之后，通过罐车运走了，所以看不到烟囱冒烟了。他又问安装完除尘器后，锅炉引风机的叶轮需要多长时间换一个。我告送他三年都不需要更换。他说这个除尘安装的太好了，真是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接着又说，我在风机班工作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不加班的时候，一个引风机叶轮最短的使用时间不到一周。每天不是更换叶轮就是对叶轮进行堆焊修理，十几个人一天忙的脚搭后脑勺。就打怵晚上加班，一干就是半夜，明天还得继续上班。张师傅说的是实话，没有除尘器尤其是在煤质不好大负荷情况下，对锅炉设备的磨损特别严重。不仅是风机叶轮损坏严重，就是水冷壁、省煤器、过热器等部件也磨损严重，不仅仅是更换叶轮，受热面管路也要经常更换。因此，锅炉车间成为了电厂人数最多也是工作强度最高的一个车间。自从安装了除尘器之后，不仅锅炉车间工人的劳动强度降低了，而且锅炉的维修费用也直线下降。
静电除尘器安装刚刚竣工，就在人们还沉浸在竣工后的喜悦当中，国家新的环保标准出台了。这个新标准不仅是大幅度提高了烟尘排放标准，由原来的每立方米200毫克提升到每立方米30毫克，而且还增加了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的排放指标。这一新标准的出台,意味着原来的静电除尘器设备将全部淘汰。电厂想要继续运行需要重新上除尘、脱硫、脱销三位一体的环保设备。如果在过渡期内达不到排放标准，电厂将会关闭停运。为了汽车生产和生活供热，电厂又马不停蹄的进行了大规模的环保改造工程。又经过了六年的艰苦努力，于2012年终于完成了电厂有史以来的最大改造工程。
这次改造工程竣工后，全厂上下没有了第一次改造竣工后的喜悦，而是个个面色沉重，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沉重压力。因为电厂所有的烟气排放参数都实时传输到环保部门，一有超标轻则罚款，重则全国通报。弄得全厂上下紧张兮兮，生怕参数超标。主管生产的领导更是整天提心吊胆，就怕有一天参数超标被环保部门问责。以往出门，看着烟囱冒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现在是恰恰相反。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像炒股票一样，那就是查看手机里的环保数据，成串的数值每天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生怕有一点遗漏。环保指标的升级不仅给电厂带来了管理上的压力，也带来了经营成本上的巨大压力。是继续跟着环保指标走下去，还是转型可再生能源，成为了所有中小型火力发电厂亟需破解的难题。为了摆脱困境，所在的电厂于两千年做出了逐步退出燃煤，向生物质再生能源和太阳能转型的规划。尽管这条道路的前面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但是为了企业的生存和发展，别无选择，只有在低碳环保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据相关资料介绍， 2010年火电占全国总发总电量的比例为79.2%，2023年占比为69.95%，十三年间下降了约10%。相对应的是全国空气质量平均优良天数比例从70.85%，提高到了85.5%，上升了14.6%。从统计数字分析，火电比重的下降，对于改善空气质量起到了关键作用。既要现代化的舒适生活，又要碧水蓝天，对于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中国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如何破解这一难题，从政府到企业都在积极的探索和努力，风能、太阳能、水电正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迅速崛起，一台台高大的风机，正在悄悄的替代燃煤机组；一块块蓝色的光板，正在把绿色能源送入了千家万户；一座座巨型水电厂，正在推动着中国经济快速的向前发展。一个绿水青山，阳光明媚的中国正在徐徐的向我们走来。
2024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