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
父亲在兄弟中排行老四,平辈的直呼他老四,晚辈的称一声四叔、四舅啥的,雅致一点的称四先生。在我的家乡,只有两种人称呼“先生”,一是老师,一是医生。父亲是后者。
父亲没读过书,小时候对吹喇叭感兴趣,祖父不让他学,觉得干这行不入流。他能帮大人干点活时,就下田了。不过,他的农活可不怎么地道。父亲一辈子懒于农事也是出了名的。但他记性好,也比较会来事儿,本庄的一个老郎中看中了他,就收他做了徒弟。
父亲的师父是很有名的老中医,祖传的,医道很好。老中医姓陈,高个,人都叫他“大个陈”。父亲说他长得像个老仙儿,长头发,长胡须,骑着一头黑叫驴,手里拿个牦牛尾的蝇甩子,名闻十里八乡。老头子嗣不旺,只有一个儿子不太成器,未能承继父业。父亲带带拉拉跟大个陈学了几年医道,居然能开出单方,写出四百味。
人民公社那会儿,大个陈不在了,人有病都找父亲。父亲干农活不行,对学医还是挺能专研的。除了大个陈给他留下的一些方剂,他还认真读了一些医书,有些字虽然不认识,但他能通过方剂回推适应的病症。父亲很聪明。
父亲有了中医的底子,又被乡里抽派到区里学了兽医。从此,父亲就以专职兽医服务于村社,挣工分。给村民看病,不在他的职责内,可以卖点药,收点钱。起初,日子还算过得去。
用现在的话说,父亲是个全科医生,内外通治,儿妇兼能,修筋正骨,针灸拔罐,望闻问切,都来得。(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父亲最拿手的医道是治疗疔毒瘆瘘等恶疮,可以说是独门绝技,名闻遐迩。大个陈只教他中医内科与针灸之术,治疗恶疮是他自务,有些秘方还是他偷艺得来的——观察别人治疗而捉摸出来的。
父亲治疗恶疮用药“问”诊,敷上他的药,病人感觉不到特有的反应,基本可以断定是肿瘤,他就不治了。他“问”诊所用的药不多,一挖耳勺,但很贵重,当时也值块八角钱。是肿瘤的,他连本钱也不收。师训曰:活人不花死人的钱。大个陈生前是比较受人尊重的,这不仅因为他的医道好,还在于医德。父亲对师父传给他的许多规训,奉行维谨,终生不二。
首先,当医生的不能心脏(读zāng),一切病垢都是症状。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据我观察,父亲“问”的不多,“望”是捎带而已的事儿,“切”是主打。但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闻”。“闻”不是听,而是用鼻子嗅,嗅人的口气,嗅人的痰液,甚至嗅人的粪便!真的,不是你想象的。其次,就是饮食。乡下郎中吃百家饭,不能这不吃那不吃的,更不能嫌做饭人邋遢。
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好人坏人、富人穷人。但穷富可以有所区别。大个陈的一句话常常挂在父亲的嘴边:穷人治病,富人花钱。穷人病长在身上不能不治,有钱给个本钱,没钱就不要了,等给富人治病时,可以适当多要点钱,但也不能超过药本钱的二倍。农村,有的人家真是拿不出钱看病。小孩子看病,病好了,大人让孩子跪在地上给父亲磕个头,认作干爹,也就算了。我没统计过父亲有多少干儿子干丫头,反正不少。干儿子先不说,干丫头能做针线活了,总会给父亲做个烟荷包,父亲有好些烟荷包。认了干爹,也不管父亲叫爹,平时该叫啥还叫啥,有那么回事儿就行了。不过,倒也没有“坑爹”的。年下杀猪,不管干儿干女,都会喊父亲吃顿猪肉,条件允许的,也给父亲打瓶酒。凭票买酒的年代,父亲也没怎么断过酒。
至于富人看病,在乡下,基本就是个说辞,哪有什么富人?硬要说富人,父亲的病人中我只见过一个,但他不是乡下人,是个有身份的城里人。病人是一所大学的副校长,身上长了恶疮。病人下班车是家属背到我家的——副校长已经不省人事了。父亲用药“问”了诊,病人有所反应,父亲就接下了。
治疗半个月,病人痊愈了——只在腋下留个小疤痕。父亲治疗恶疮,不是到处涂药,而是在一个或几个点用药,集中拔出毒素。副校长的毒疮长在胸部和肋部,父亲就在腋下用药,腋下隐秘,痊愈了坐点疤痕无伤大雅。病好了,副校长问父亲要多少钱?——父亲给谁治病都是先治病,后收钱,这也是行规——我以为,这回遇上了富人,父亲肯定会多要点。结果,父亲想了半天,好像还发了狠的,要了十五元钱。人家二话没说,扔给父亲二十张“大团结”(十元面值的人民币)。父亲也只收了两张,不多取一张。我们抱怨他,他看着我们生气地说,我的药本儿不到五元钱,没这规矩!药本儿在他心里,谁知道呢?而他从不把花的时间当钱看待。
父亲的专职是在村上做兽医。我们的村有三个自然庄子。村社都有牲畜,耕畜有牛马,肉畜有羊。父亲在本庄行医举脚就到了,到外庄或村上的牧场,都是骑马去——村上给父亲配一匹走马。小时候觉得父亲骑马特别带劲。在庄里给各家各户的猪驴和家禽看病,到谁家吃在谁家。用药多的记个账,小来小去的连账也不记。记账也是村上收钱,年底结算时扣了,分不到红的,打到三角债里。
过去养猪,不管公猪母猪,还是小猪崽的时候就得阉了。人不能吃公猪和生过猪崽的母猪肉。公猪切除睾丸,母猪摘除卵巢。过去养猪和现在不同,过去养一头猪,至少要一年多,有的两年多;现在都是快养法,精饲料里有添加剂,不到半年就出栏了,拿过去来说,都还是猪仔。因此母猪不等发情就出栏了,不用劁,只劁公猪就行了。父亲一辈子劁猪,没跟任何人要过钱,哪怕到了改革开放后。父亲那一代的兽医,劁猪骟马阉牛羊,都是义务活儿,责无旁贷。
父亲给人治病的药,有的人兽兼用,有的是自己从医药公司采买的,有的是他自个上山采挖的。他采药也不避人。有个别人以为父亲的药不是花自个的钱来的,管他一顿酒喝,也就黑不提白不提了。有些细药,如人参、虫草、麝香、蟾酥、羚羊角等,一些病没它们不行,用了,人又嫌药价太高。父亲碰上四六不懂的人,就开个单方,让人自己去药房买。人一听药房的价格,又折回来让父亲“想想”办法。
父亲一辈子口袋里没装过大钱,十元二十元都是多的,常常是不名一文。农村人看病差不多都是秋后结账,父亲有多少本钱往里续呢?何况,有的一年给不上,还要拖到下一年,拖来拖去就拖黄了。
从我记事时起,我家就没过过宽裕日子。
改革开放后,父亲也给人畜治病,给现钱的多了一些,赊账的也不少。但父亲老是遵循师父那套老八板儿,要钱不超过药本的两倍。关键是父亲的药本不值钱,几角钱,多的几块钱。父亲常常没钱进药,只能给人开个单方,让人去药房抓。不过,治疗恶疮,他还是要用自己的药。他给人治疗恶疮的药,很多药房压根就不进货,有几味药,有的医生一辈子都没见过。
父亲懒散惯了,村里人都知道。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小疮小疖什么的,不大有人找父亲,不治也能好。过去年代,头疼脑热拔拔火罐,小孩喝碗鸡蛋汤也能好;后来药房多了,人们看着说明书,买点小药一吃就好了。小孩拉肚子久拖不好的,父亲用大个陈教他的针灸法,在小肚子上扎几针就好了,也不收钱——父亲给人针灸从来不收钱。五更半夜有人敲窗户叫门喊“四叔”、“四老爷子”的,他爬起来,背上药箱子跟人就走。
父亲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酒也喝不多,高兴了四两,心情不好二两也能睡半天。但我从没见他喝得不成体统。
小时候,我喜欢看父亲喝酒的样子,那动作,那神情,很好玩。我家有只老铅壶,三两装。这壶有年头了,怕是爷爷留下来的,多处用锡胶着。父亲喝酒要烫一烫,烫热了再喝。酒气儿氤氲在壶沿儿上,父亲掐着壶脖儿,细细的溜儿倾倒在盅子里,盅子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但父亲端起来,不带洒一滴的。酒从嘴唇吸进去,吱咋有声,仿佛看着酒溜儿流到胃里,到了胃里似乎还打着旋儿。
我刚四岁,父亲就教会了我喝酒。每次喝酒,他会亲自给我倒上一盅,不像他的盅子那么满。我一仰脖喝下去,他会夹一箸子肉菜送到我嘴里。家里有客人,有时他也会不拘礼俗地让我陪客人喝上一盅。我陪客人喝酒不敢吃菜,菜要计着客人吃。有人请父亲吃饭,有肉没酒,人觉得过意不去。父亲会劝人说,老伙计了,撒泡尿也有六十度。
人说中医越老越值钱,可是父亲的身价从来就没什么变化。
父亲晚年口头上似乎并不怕死,但他抱怨别人怕他死,怕他死的人不敢跟他有钱财往来。有些药父亲不得不预备点,没钱,难免跟晚辈人告贷。告贷遭拒,一次,他不说啥,两次,三次,连连遭拒,他有些沮丧,回到家里长吁短叹,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喜欢说:若退回二十年……
父亲一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穷日子过到老。
父亲去世那天,人们正在田里忙活计,听到大喇叭喊父亲老了,立马都撂下活计来送父亲。我们那里人去世了,如果赶在上午,是要当天出殡的,绝不铺张,这习俗一直沿至今日。邻庄人听说父亲死了,也赶来很多人。治丧执事人对在场的成年男人(未成年不为人出丧)有个要求,请大家慢点走,走好。二里路程,人们抬着父亲的棺椁,小步慢行,不停有人换肩接杠,所有送葬人都能轮上,走了好久好久!
父亲的一生,终了,确实挣得一个体面的出葬!
如今,上点年纪的人都还记得父亲。我每次回老家,总有人对我谈起父亲,头一句就是,那老爷子!说完了还是,那老爷子!父亲给活在世上的人们留下一堆念想,人们愿意当着我的面提起父亲,也许表达的不仅是对父亲的怀念,也是对一个时代的怀念,是对“医者仁心”的怀念。
不过,我经常想到的是父亲喝酒的样子。这不禁让我想起一句话:好酒,满含男人的味道。我想,我父亲的味道应该是好酒的味道,酒香醇厚,余味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