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脚镣跳舞

05-16 作者:赤壁淡然

戴着脚镣跳舞我的记忆是从一幅画开始的。那时,我家还住在大湾队。一天,大概是中午,我至今都不明白我是如何走出家门,爬过高高的河堤,翻到临河的一面的。河堤上长满了高过了我头顶的蒿草,它们开着白色的小花瓣。成片成片的。清澈的河水静静地躺着。河对岸的大堤上旁长着一些繁茂的树。忽然,从村庄里飘来喇叭里的<;<;大生产运动>;>;歌,一时让我激情满怀,我兴奋地走在长满蒿草的堤坡上,伸出小手采摘我够得着的小花。每当有"加油干那么哟嘿,加油干那么呦嘿。""淅沥沥,唰啦啦,哎哟嗬哎哟哟,加油干那么哟嘿。"的时候,我摘花的动作就异常敏捷起来。我知道那是给人在干活的时候鼓劲的。我甚至非常羡慕起大人们能在如此美妙的歌声中劳动,那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事,正如我现在的愉悦的幸福。我情不自禁地唱出来,仿佛那喇叭里的歌声是我唱出来的,我豪情万丈。手里的花儿渐渐地多了,离家也渐渐地远了。喇叭里还在不停地播放着那支歌。村里隐隐约约传来了队长吩咐男人,女人干活的声音。我甜蜜地看着大堤上那繁茂的草,那婆娑的树,那碧绿的河水,我竟有沿着河水逆流而上,走到天边去的冲动。但我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的村庄,我怕我从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春英,春英。你们看见我家春英了吗?一会儿不知就怎么不见了。"是母亲焦急呼唤我的声音。我这时才觉察到我离家确实太远了,两手捧着那些野花,向家的方向走去。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一幅画。那被音乐,大自然陶醉的怡情,是那饥饿童年的一朵雪白的浪花,时时在心头溅起。

读小学的时候,由于父母养的孩子多,读书的也多。家里很穷,最让人抬不起头来的是背着地主的成分。心里最怕别人提到家庭成分的问题。每到此时,我连忙抽身躲开。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遇到那些漂亮的女生请调皮的男生打我。那些男生往往朝我的胸口用力打两拳,,或踢两脚。一边打,一边骂我是地主仔,该打。那些女生则在一旁偷偷地笑,我拼命地忍住那盈满眼眶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并用仇恨的目光死盯着打我的人,他们被我的样子吓住了,一转身,跑到那些女生面前讨好去了。

一天放午学的路上,大湾队的一个男生跳起来照我的肚子连踢了两脚。这一次,我竟忍不住了,默默地蹲了下去了好长时间,然后又默默地站起来,走我的路。这情形,让许多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害怕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事件了。

我每天忙着做我自己的事。清晨,薄雾笼罩着整个村庄,那些树冠在雾中是一团一团的。我左手提着一个竹筐,右手提着个锄头,满村庄地寻找猪粪,如果谁家的猪刚圈里逃出,我就紧跟其后。很多时候,我都会拾到冒着热气的猪粪。一般情况下,一个早晨可以拾到满满一大筐。有时,可以拾到一筐半。每天吃完饭后,我要洗碗,扫地,整理床铺。然后上学去。放学后,我要烧一家人的午饭和晚饭。在学校里,老师讲课令我陶醉。我醉心于数学教师对例题的分析,我幻想着如果我是一位数学老师,我也会用老师的这种画图来解题,或用分步解题的方法向我学生讲课。我醉心于自己给自己出数学题。我曾给自己出过100道题。我醉心于黑板上的难题是我的舞台。我醉心于一次一次的考试的第一名。

我当班长了,我威武地拿着教鞭在教室里行使老师交给我的权力。那些曾打过我的调皮男生也害怕地低头读书。我在全校期中,期末的表彰大会上,永远领着第一名的奖状。领着炙手可热的胶壳日记本,漂亮的钢笔。甚至我的班主任用他自己的工资发给我二元崭新的钞票。我高昂着头,让那些喜欢欺负人的人瞧瞧,你们没法和我比。(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许多老师眼中,我是学习标兵,在许多家长眼里,我是乖女儿,她们总是在我母亲面前说她有福气,养了如此优秀的女儿。母亲对我笑容多了起来。我成天的默默不语。可我的大脑除了睡眠,总是在不停地思索。思考着我每天应做的家务;思考着家庭的穷困;思考着地主的成分;思考着那些妒嫉我或瞧不起我的人;思考着种种数学题型……我不停歇,我沉郁,我快乐;我悲伤,我幸福。

工作后,特别是成家后,我的心灵更焦虑,更孤寂。一边是整天被繁忙工作牵扯的我,一边是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学教室的我同学。她们有时来看我,给我讲许多大学里的趣事,我心里漫起酸酸的浪潮:我比她们更有机会读更好的大学,却鬼死神差地让我过早地考取了当时很难考取的中专,与大学竟无缘了。难道成绩优秀竟也有错?

我开始了与他们赛跑,每天除了工作,做家务,就是学习,有时竟有不要工作,再去读书,去参加高考的冲动。

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地工作,我很想和他说话,可他回家蒙头大睡,更不用说沟通了,好在书籍是我的朋友,我的心灵在书籍里找到了安慰。

中年进城后,我脚上的泥土始终洗不去,我的直来直去在圆滑的城里人面前显得弱智。我也想改变自己,但我既没有朋友们给我帮助,又没有经济实力去改变。我在城里人的嘲笑,讥讽中工作着,生活着。焦虑着,痛苦时时吞噬着我的心灵。我感觉到我被海水淹没到咽喉了。海水时时上涨,想漫过我的头,有时我想放弃我的徒劳的反抗,就让我沉下去,那可是我永久的解脱,可我害怕父母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眼泪会让我灵魂不得安宁。我只有在海水中奋力地挣扎。

从小到大我始终在生活的夹缝中寻找自己心灵能够得到解脱的出路,但在求生的路上我却始终受着煎熬,连哭这种最基本的生理活动我也不会了。我想放飞我的心灵,在天际的长空中飞旋,舞动,但由于负重太多,我的双脚被沉重的铁镣扣住了,我只好在我的人生中戴着脚镣跳舞。

共 1 条文章评论
  • 看得我的心都有点痛,我小时候也被人欺负,一直到现在,就在昨晚,我梦见每个熟悉的人都打我一拳,心里一阵寒冷!欣赏!2012-05-16 1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