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送炭

06-25 作者:所有人都

孔子说:“君子周急不继富。”但是,现实生活中人们所奉行的却是喜欢“锦上添花”,而不愿“雪中送炭”。我这个不幸运的人,在那场“文化大革命”中却遇到了一位为我雪中送炭的大嫂。

学校造反派认为我再也没有批斗的价值了,留在学校倒成了累赘,于1966年十月将我清退回家,交当地革命群众监督改造。这时候我的肩上便压了两副重担,批斗并没有停止,甚至更加野蛮,残酷。更令我为难的是失去了经济来源,我与母亲的物质生活陷入了绝境,后来在一位好心邻居的帮助下,教会了我补鞋的本事。但由于我的身份特殊,开不到营业执照,不能在大街上摆摊,只好转入农村“打游击”。每天,我背着个破木箱,天亮之前离开洪桥(湖南省祁东县的一个小镇)溜进附近乡村,走家串户,一直要挨到天黑之后,才敢回家。这差事从经济收入上来看,倒还可观,记得第一天出去就挣了三块多钱。这三块钱对于我来说,算是一笔不少的财富,因为它能让我买回一个人一个月的24斤口粮。然而,这钱毕竟不好挣,爬山涉水辛苦倒还无所谓,那时我毕竟年轻,难的是每到一个村子要吆喝,要接受村民的盘查。

每到一地,为了招揽生意,事先必须要大声吆喝一阵,将顾客召集拢来,可能是因为我过去的生活是长期地与学生和老师打交道,形成了“清高”的观念。也可能是近几个月来,天天被批斗,天天被辱骂,呵斥,乃至被拳打脚踢,将原本就没有胆量的我,弄得更是胆虚了——-不愿见人,不愿与人说话打交道。一旦风吹草动,就会神经质地产生一种风声鹤唳的恐惧感,所以,为了这个“吆喝”,在准备外出补鞋的先天晚上,将“吆喝”词不下10次地更正,修改,又不下百次地,一个人在床上无声地试着呼唤、

记得,我第一次补鞋所到的村子是渔陂町傍山的一个小村。由于天气寒冷,又下着小雨,院子外面空无一人,我将一个破臬放在堂屋的屋檐下,几次鼓励着自己,几次地运足气,将“补鞋哟”三个字从心底里逼了出来。自然,由于开了个好头,后面的“那家有胶鞋——皮鞋——解放鞋——破了,拿来——补哟!”等话,虽然有点语塞,但毕竟还是呼唤了出来,起初引来了一群小孩,他们以陌生而惊异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感到十分好奇,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将我围住。接着出来了几个老太婆,大嫂,大姐。再接着来了几个身着不配套的黄军装的青年小伙子。这一下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几个月来我被这些身着黄军装,手戴红袖章的同胞修理得差不多了。他们脑子灵,又有力气,什么样的整人花样都想得出来,做得到,把被批斗者弄得狼狈而痛苦不堪,他们越是亢奋而心满意足。果不出我所料,这一批人一上来,首先搜查我的工具箱,然后声色俱厉地盘查理我的户口:姓什么?叫什么名?哪里人?家里什么成份?年龄?职业?为什么要出来补鞋?是不是搞反革命串联?。。。。。虽说我胆小怕事,但是要面对真枪实弹的真场面,我反而能斗胆应付他们的盘查,查果蒙混过了关。

1966年12月,天气格外寒冷,清早一出门,就飘雪了鹅毛大雪,寒风刺骨般地袭击着我,地上滴水成冰,全身几乎冻僵,手脚被冻得失去知觉,路上很少行人,我哆嗦着,低着头,缩着身子,在雪里一步一步爬行。好不容易挨到了洪峰公社祁峰大队的一个院子里,坐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迎着寒风,打着寒颤,已经大半天了。我是多么需要一星火,或是一碗热汤来暖暖身子啊!然而这对我来说太是奢望了!在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做一会功夫,原地踏踏步,搓搓手,擦擦脸,以运动取暖,缓解难熬的寒冷。

快到中午时分,风越刮越紧,天空变得越来越低矮,满天阴霾,灰灰朦朦,老天在酝酿着一声更大的风雪。。。。由于过分寒冷,院子里每户人家都将门关得严严实实,连小孩都被限制在自己家里,不敢出来玩耍,瓜棚底下的那几个公鸡,母观,似乎也被寒冷征服了,伏在瓜棚的树杈上,缩着头,相互依偎着,不言不语。无奈之下,我几次想丢下手中的活计,回家算了,但转念一想,不到天黑,来到洪桥街上,万一被熟人发现我的行踪,将如何向革命群众交代!正在我进退为难的时候,我身后的那扇木门“吱呀”了一声,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嫂探出头一,警惕地张望了四周,便一脚跨出门槛,走到了我的面前,叫了声“小兄弟!”我听到这一声忆经久违了的友善而温和的称呼,不禁一颤!一股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近半年多来,有谁还敢于如此地向我以示友好和善良啊!我在惊讶之余,抬头仔细打量了这位大嫂“只见她上身着蓝布斜襟短衫,颈上围了一声紫色的四方围巾,胸前系了一条下厨用的灰色围裙,双手提着一个烘笼,罩在围裙里面,瘦瘦的脸,眉宇间隐藏着几分凄凉,眼神中又含有几分怜悯。我以为她是来取鞋的,谁知,她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地将她手中的烘笼递给了我,就在这一瞬间,我百感交集,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古人云”最难风雨故人来。然而她与我素不相识,缘何对我能如此地知寒知暖呢?多好的人啊!多好的大嫂!她虽然只长我几岁,现在在我的感觉中,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一种伟大的母爱!一笼小火,不仅给我送来了温暖,缓解了我的饥寒交迫之苦,更重要的是她向我传递了一种希望,一种要坚强地活下去的希望。当我用颤抖的双手将一笼火接过来以后,她说道:“小兄弟,进屋避避风寒,暖和一下身子吧,外面实在太冷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这位大嫂的真情邀请下,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她的屋里。我进得屋来,身子感到暖和多了。当我站在屋中举目四望时,我才发现实也是一个生活十分窘迫的人家。两间合计不到二十平米的土砖矮屋,一团漆黑,外间既作厨房,又兼作一位年逾七十的老人卧室。老人半躺在被窝里,咳着嗽,正在喘着粗气。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正围在灶边,用铁钳八着刚煮完饭后剩下的一点火星,两双乌黑的手在贪婪地向着火。

到吃饭的时候,我还没有发现这一家男主人,便向这位大嫂打听,谁知,这一问,竟触动了她的伤心处,只见她侧过身去,掀起围裙低头拭泪,啊!我知道了,这位大妇也是个十分不幸之人。。。。。

后来,经大嫂介绍,我才知道:正是去年的冬天,农闲时节,她的丈夫为多挣点工分,养家糊口,与同村的另几个农友去祁阳大村甸开山打石头。谁知,竟在一次放石炮的过程中被活活炸死了。当时的大嫂才三十二岁。一个健壮的男子汉,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永远地去了!苍天啊,你缘何总喜欢在弱小而善良的人的头上弄险!

当时的情形不用叙说。大嫂是何种感受,大嫂心灵所受的创伤是何等的剧痛,大嫂的双肩上的重担是何等的沉重,常人只能是肤浅地客观感受,无法有切肤的体会。然而,这位大嫂,以自己瘦弱的身躯,无力的双肩,顶住了这塌天之祸。她只能以十倍,百倍于他人的辛勤和劳累,去撑起这个家。。。。

在饥寒交迫之中,咀嚼她盛情地从自己口中省下来的这一碗红茹饭,咀嚼她亲手腌制的一根一根咸豆角,那味道是苦涩的,然而,它又是甜的。

一九八五年的冬天,也是一个寒冷的日子,我与老伴围炉闲谈近几年的生活变化,忽然想起了这位大嫂,于是我决定去看看她,向她问个平安。

来到祁峰村,通过一番打听,终于找到了这位大嫂。当我再次见到她时,人已老了不少,但面色红润,精神焕发。身上依然系着一条下厨用的围裙。其时她正在打扫卫生。原来的两间土砖瓦房,于今变成了一正两横的小洋房,上下两层,里外粉刷一新。从她的介绍中我又得知,她的公公,当年那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已于一九七零年去世了,她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到杭州工作去了,她的女儿就是当年围在灶前与她哥哥贪婪地烤着那点余火的女孩,本也可以上大学,但她为了哥哥完成学业,十六岁就辍学外出打工了,现在不定期留在深圳。

大嫂向我叙说她的家境和儿女的情况时,心情很是舒畅,宽慰,只是一提起早已去世的丈夫便双眼发红,眼泪又落了下来。于此,我也实在拿不出很有说服力的话来安慰她,只有在心中默默地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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