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飞逝的“大兴安岭诗歌时光”

07-20 作者:白鸟群群

1984年黑龙江省大兴安岭林区开发20年,地区要出版一系列纪念专集,其中有一部本地诗歌作者写林区生活的集子《绿海之歌》,收入诗歌、散文共200余页,由《北极光》杂志社编辑张树方君前来长春联系印刷。当时的长春,有100多家大小印刷厂,是东三省印刷业力量最强的城市。我那时是个年轻的无名小作者,有次偶尔上市文联主办的《春风》杂志社送稿,由此认识了树方君,后来帮助他们跑印刷厂,再后来和大兴安岭搭上了缘。

大兴安岭,位于中苏边境,山脉向外绵延至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外兴安岭山地一带(中间被汹涌的界河黑龙江截断),向内西斜延到内蒙古的科左右旗,它的神秘是我早在研究中国地图时所深为神往。逢此机会,焉能不往?于是书出后我不请自来,乘了一昼夜火车,来到加格达奇。那夜,灯火格外辉煌,小山城沉浸在节庆气氛中,到处是庆贺的标语,本来只是想来看一趟,但世界上有许多奇妙的事,没成想此后的近10年里,我曾八返兴安岭,除了访友,很大原因是访山、访水,我后来结识了在地区报社当记者的诗人孙伊斌君,是那些年里的一大快事。

除了一次冬天二三次秋季外,我去时多为夏季。我的散文诗集《摘自笔记原想扔掉的片断》之中《野罂粟》、《山中夕阳》等篇都是在林海、塔河、十八站等地心情舒畅、轻松愉悦时写作的。特别是1985年夏天,那真是一个神奇的季节!水清、山翠、风竦竦、花吐艳、思绪泉涌。我喜欢新林湿漉漉早晨,木板人行道、炊烟、喜欢艾鲁古雅(真美不可言的名字)路上那高高的峡谷,急湍的河谷,喜欢徜徉在永庆小镇欣赏秋桦林的时光,唉!吃过美味的新采的鲜嫩的猴头蘑炒肉、鲇鱼炖茄子、炒肉新鲜挂花的“黄花菜”(黄花菜长在山上,野生,本可以称野黄花),还吃过一回榛鸡汤(后者现在是保护的珍稀鸟类了,俗称“飞龙鸟” ),真是美味!我还在那些山水里,写作了不少抒情诗,数一数竟有25首!

有一年我经过嫩江平原去兴安岭,时值九月,沿途初见北大荒秋天里最壮丽的丰收情形。另一次夏季大水泛滥,冲垮铁路(是甘河和嫩江二条河吧),绕路牙克石,重见我青春时代到过的呼伦贝尔草原,天旷人怡,而草深及膝,三伏天早晨6时走在街上竟冻得人牙齿嗑碰。(是否因此叫“牙克石”呀?)那些年我的心情很“抒情化”,心劲强足,又极善谈,旅途中,列车上,陋室里,谈诗歌、谈人生、谈友情、自然、历史、人类文化、地理、民俗、少数民族、动植物、女人……谈兴浓时,偶迸出火花似的警句,令我们倾倒,惊叹!我在诗友简陋的书房里浏览着藏书,那时窗外淋沥着小雨(山区夏秋最喜雨,总是阵雨间歇地下,三晴两雨的),此时他的北屋小炕上正滴滴哒哒漏雨,而这小书房却十分难得地干燥,走在松木未漆的地板上,很舒服,再沏一杯酽茶。有时我画一些幽默的钢笔漫画,配以诙句,有时掩卷沉思,后又激动不已在黄昏为他们朗诵今天的新诗作,唉,诵诗的时光飞逝!

(后来,我极少在省城、北京,或广州、上海、哈尔滨这种地方,为陌生人朗诵什么诗歌,更一般绝不在公开乱哄哄会场朗诵自己的诗作,我认为“诗向会人吟”,诗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近乎神秘。想起来几十年中,我只在1980年的长春的“诗歌沙龙”里,及80年代中期的大兴安岭山中,向知己朋友朗读过我的诗歌,效果奇好。我认为诗很“羞涩”,你一弄贻大方的光天化日”“诗味”就逃散了——再说这个世界上你又能把诗朗诵给谁听呢?谁听得懂有心底共鸣,寻找虚假的赞美?!)

一个人一生大概总有过几段快乐时光,它们令你遐想,永生不悔。有时我想,莫非是神对我的恩赐、补偿?少年、青年时代记忆里浪费的那么多忧郁、无望的时光,无权考入大学,无法有合适的工作,从少年到青年一直无法摆脱“血统论”的沉重压抑,默默无闻,还有后边多少枯寂的沉睡般的公共图书馆读书时光,象蚕在茧漫漫蜗居。窒闷心情的经历,大概是通向自然界山水的捷径。我在兴安岭山中写了《走向自然的思考》一组散漫无章的散文诗,想起了普里什文,这个独特的俄罗斯森林诗人,散文诗的高手,他的朴素、睿智、纯净的充满热诚的作品。应该说,我曾一直渴望离开省城。(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别去谈论人,还是谈谈大自然吧”(卢梭),“让文明见鬼去吧,大自然,森林和古老的诗歌万岁”(罗梭)大兴安岭每一次我归来都提醒我,神启我:从过去到今后,远离,远离那些争执,徒劳无益,伤神伤身……,生怕我忘记。

其间与其后兴安岭变化甚大,特别是1987年早春一场有史以来罕见的特大山火,使昔日生活面目皆非,由新林往北、图强至漠河一带三个林业局所辖大片森林,已经消失;后来又经历一场山水浩劫,后又经历无木可伐的枯竭,此后又恰值经历山外边经济迅速发展,而山区林业的相对贫困,连我的好友也纷纷外迁沿海,于是兴安岭多年不去。

我结识了林区老诗人鲍雨冰(其实他只是沧桑,不老,才只五十来岁)。他住在平砖房,“院子里放牧着蔬菜和大山”是我给他写的诗句。他请我喝一瓶白酒,12年后的夏天我闻知他的死讯,并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后来我到十八站(古黄金驿路,隔一段称为一“站”)草地散步,那年夏天仿佛十分欢迎我,用热烈骄阳的妩媚。草地上的无数野花朵、河滩、远山都晒出了清香喜人的味。怎么回想,眼前都像一幅未完成的粗糙的风景油画。(我一直设想,画北方,东北方的风景要粗糙,因为比较“原始”呀——大地山河原本的伊始。而南方,东南才要细细画,因为那里“太熟”,而北方散发着一股荒疏陌生的“野味”。所以画江南适用于国画、水彩墨画;而画北方,则适于粗颗粒的油画。)

那一日偕友人兴冲冲冒雨赴三河,好象原计划到欧浦,后路不通了(山里的沙子公路很怕水,特别怕小雨慢慢地浸几天),我们来到紧靠边境的一座小镇,那儿有很“俄式”的港口小房,半白半黄。归途中又是风兼雨,可是我却由于饮了酒竟在敞棚的三轮摩托上睡熟,不知穿越无数的山林。后来我写过“呼玛到处下着蒙蒙绿雨”以此寄托对未能游成呼玛的神往遗憾。(给我们开摩托的青年次年一次游泳溺难,愿上帝多保佑他安息。)犹记1984年秋,伊斌君带我穿越边境线哨卡的忐忑心情(当年属“军 事禁 区”),那时我们乘坐在一辆帆篷军用吉普,穿越很多山脉,森林,终于在一个峡谷的豁口,透亮地眺望见沉浸在蔚蓝色烟岚中的俄罗斯山脉了(那时叫苏联),我喜欢原苏联,它的文学,歌曲,诗人,冬天,诗歌里充满了的冬天的氛息!莫斯科、伏尔加河、远东。

后来读到台湾马中欣《天涯历险》中,描写东欧罗马尼亚边境的美景文字,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所有的“国境线”风光都是绝美的,为什么呢,其一是自然环境未经开发(开发,对人类是最好的词儿,而对自然界则是个卑劣的词儿)。

我确信即使经过比较,黑龙江、乌苏里江一带的国境线,仍然是国境线中风景最独特美丽的地方,因为它们是“北方”,是远东之北,是北纬50度线以北的神奇,若论艺术,非列维坦画不出来(想到了我国现代那些苍白无力的风景画,——当然谈到画真正的风景画就像写诗并非易事,列维坦是用爱、用浸透生命的理解和爱来“摄下”自然一瞥)。在这里我与一位英俊青年油画家在草地、河滩和漫漫长途中,有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谈论,我们那涉及天人一切神秘的交谈,只有森林风声和滚滚河水听到。许多灰鹤、大雁、野凫都千万里迢迢纷纷迁徙来此,在两国交界“中间地带”,在河滩沼泽安祥万分的阒无人烟之地筑巢养雏,这里是鸟类艰辛迁徙长途中宝贵的短暂家园。兴安岭山里虽然野兽不多了,但还有熊、狍子、犴达犴等多种野兽。产有诸多山药材,之一就是著名的北国黄芪,本地人均认为中国黄芪以兴安岭为最,就象中国枸杞以宁夏为最一样,我信。有一次,一位大潮河之友秀光君送我一枝山黄芪,连须带茎长有一米余,它是种很珍贵的补品。

这样的山河实在叫人感动,有一回在塔河畔,早晨河里涨水了,一夜水分充足润得夹岸野玫瑰逶迤盛开,粉红煞美,我写了一首诗《野蔷薇》形容“这边像雾那边像云”(遗憾万分的是唐宋的边塞诗人一个也没有机会深入到山海关以外,不然会留下优美的“东北边塞诗”的)。

流年碎影,心境不再。错误不再,幼稚不再,诗情亦不再。犹记1985年夏赴兴安时扎的平生第一根领带——在伊斌君那间烟熏火燎的小屋子里(厨房烧着锯末,风箱呼呼),手把手教我系,打结,学了几遍才会。次日是阴历五月的端午节,天未亮踏着露水登北山去采艾蒿,何其雅兴!置酒小酌,大酌,而至昏昏终日。

醉里嘲笑那些伪 刊嘲笑那些伪 诗、伪 诗人、伪 文坛的神话,洋洋而言,何等气魄!又何其乐哉,多么可爱的幼稚。……

我怀念方方、王珏、秀光、晨光、忠军、永贵、发举诸君,当年尚年轻的小文友郭苏民、邵先平、姜红伟,以及后来为我的拙书《北部边疆漫游散记》题写书名的的著名北疆书法家兼诗人马广甫先生……还有一直想与我会面而未及见面就永远离去的诗人士果君。这些记得名字和一时忘记名字——但永远也不会忘怀的诗人、友朋。还有的在漫长别后匆匆辞别人世,如加格达奇、呼中、塔河的诗友万仁君、于升君、桂忠君,这些年山里山外都有了许多生离,死别,万般变化,若再往深里想就“人世几回伤往事,江波千载枕寒流”了,而溯望——“吊古愁浓,题诗人去”,噫!

……大概人在年轻时候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而写诗的人几乎终身是以自我为中心,但在友爱的洪流中,冲激中,我们不知不觉从自己转向他人,友人,我在那里不仅了解了鄂伦春的远古和近期文化,更了解了一个特殊的广大地域的林区的当代描述森林与伐木、壮勇劳动、市镇生活的“森林诗歌”之产生,了解了那里不仅适合写诗,半传统的或半抒情的,更适合于产生许多的优秀的散文诗(很抱歉,散文诗之产生有环境要求),在那里知道了优秀的东北疆开发期早一代诗人鲍雨冰、周绍庭、王珏等,青年一代现代诗人马旦曰、孙伊斌、张树方……等诗人,他们的艺术创造带动了一个遥远地域的80年代里的“诗歌星团”旋转璀璨。

应该感谢《绿海之歌》这本诗集,可能人的一生都是由一个个偶然的小点引发,而画些横斜的经纬线,而后构成短暂数十载,谓之“经历”。应该说,这集子很朴质、很淳厚。(是山里人们当年对于文化人还存有一份敬意和虔诚?不像大城市文化与文化人间残酷的蔑视和无情倾轧?)也许我只凭臆断,才有此片面的印象。经由这本书我结识了不少的作者,后持续多年都常通音,缘份不薄。当年刚经历那些沧桑,经历城市人际关系中巨大的裂罅,我是多么愿意接触到这些笃意的友谊呀。……记得塔河诗友王晨光君,曾在他相册中选一幅珍贵照片送我:摄的是黑龙江岸畔,早春开江时白凌凌浮冰景色,实为难得的一瞬,令我想起了爱伦堡写斯大林时期之后文化解冻现象的小说《解冻》,也把这幅珍贵风景照题为自然界的“解冻”,至今保留。

引写在大兴安岭山里几首:

《野蔷薇》

采野蔷薇,需要湿润的早晨

河里涨水了

我们沿堤岸走去



我们都没有说

这边像雾那边像云

是花朵还是露珠含着万千绯粉的泪

我们都没有说



我是因为爱花才爱她的

她是因为爱花才爱我的



都没有说

我们都没有说

(1985年8月,记大兴安岭塔河县,一条塔河流经,堤岸开满了浓密高大的野生蔷薇树)

《到三河》

哥特式建筑

江水在迂回冲击

江岸白色颓房

我在剥岸边一堆桦树皮



去给那两个“金发女孩”

照张相吧

(悄声点别惊飞了鸟儿)

我的心不在焉

昨日江水一样流淌



脚底是故乡

眼里却是异国山脉

(1985年.三河镇,位于塔河县通往呼玛县途中,黑龙江边的边境镇)

《河岸的感情》

我喜欢沿荒凉的河流旅行

河流里深埋藏着我的过去



我站在额木尔河上

看寂静白桦林的时光

寻找千年炊烟袅袅的去向

头脑像上午的树木,充满哲学

充满沉思默想

我爱庄严的祖国,晴朗的湖泊

和深秋紫褚的沼泽地

那时候你来到我身边

瞬间我将交出全部深沉的爱



我喜欢沿荒凉的河流旅行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深呼吸

(1987年,记大兴安岭的沿额木尔河旅行)

《嘎仙洞》

点起桦皮,还要分外小心

因为在寻找历史

猿人今在哪过夜?

蝙蝠飞来飞去

哪一个古猿梦见将来

他一定是个哲学家

可是他们的梦都很短——

利箭和峦雾就从谷底

飘来了

夕阳西下。我们也在眺望夕阳

原始没有美学但美却在吸引原始

在这个洞口观夕阳的

永远是诗人

虽然他们还没学会赞美什么

也没学会向自然炫耀什么

(1985年,8月,记大兴安岭阿里河。嘎仙洞为古代鲜卑人遗址)

(系列回忆录“再见了,诗歌岁月”)

(作者:孙文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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