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的味道

苦瓜的味道

文/草苗

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清癯的瓜儿咧了嘴巴，绽开红的籽仁的皮瓤，——妃子的樱唇，脉脉含笑，没得声音。

金色的蜜蜂心里跳跳的，——亲嘴：透明的翅膀，嗡嗡乱响。嘻嘻，我唱道：

姐儿生得漂漂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两个奶子翘翘的

想要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喳、喳、喳，麻雀听了笑得喳喳的。

谷咕、谷！——公鸡听了叫得响响的。

青铁色的蜻蜓，倦在边沿枯黄，心儿郁绿的瓜叶上，恋着梦哩。

莹亮的细露儿，轻轻从薄翼上滑落，——嗒，粉在水面上，溢出纹儿，韵儿环环散远。

水池里的花鲤，是今年茁出的，——半寸花柳叶，以为是蚊子，欢欢游来，不是，也不失望，又寻到莲叶的影子里了。

东边的天上，雯云一丝丝光亮，——鲜亮的诗行。

诗人呢？要爬上山坡了。

月亮在头上，是个读者，明白了意思。噘着弯弯的嘴角，——盈盈笑，不露一瓣玉牙；像一只牛老壳，淡银色的天空，也映不出它的背影。犁轭上了栏架，农夫和牛，如梦如水，走往水塘，水塘蛋清隐着黄，——亮。

秋天的田野，收割了庄稼，比土地空旷，欢蹦着麻雀和灰兔，清癯的野草哗啦啦摇晃，和秋风比比清爽。

烧草的烟香，炊烟也香，秋风还是香，连虫子的声音发出的气味也和微白的曦光一样香。

满架秋风下，不用踮脚，嘴巴一扬、一偏、一呶，红的籽仁的皮瓤像翻痧的西瓜瓤清甜清香。

味道不一样？舌苔和心为何一样清爽？

“嘿嘿，”我望妈妈侧来的脸傻笑，——嘎嘣！一颗门牙掉在手上：淡黄色、椭圆型、边沿密织匀称的痕齿。妈妈端详，拈在指上：“钉门方，茁下门牙，抛屋顶，茁上门牙。”边说边笑，嘴角漏着风，笑容狡黠，皱纹的声音和菊花有点像，——秋天的菊花，有点老了。

小时候吃药片，糖衣片，——红、黄、蓝、绿、白，鼓的，扁圆。放进嘴里抿，甜味。馋，吮——吧叽吧叽，还嚼，啵，苦，“哇！”小嘴哈着气，小手在嘴前扇，“水，水……”“嘿嘿，”笑声坏，妈妈递来水，温开水。咕嘟，噎嗝，嗝出两眼花花水。妈妈拍拍我的小背，“嗯，湿漉漉，汗都嗝出来了，揩揩背心，找块干帕子隔隔。”嗫，爽爽的，孩子不装病，蹦出去玩喽。

糠衣药片是“衣”甜，心苦。

苦瓜是瓜苦，心甜。

苦瓜有苦瓜的哲学，不过读明白了妈妈，也就明白了苦瓜的哲学。

人的生命是苦的，然而人的内心却是甜蜜的。

妈妈手指拈着苦瓜种子，对着东边的曦光照了照：“嗯，成熟了。”放进拴在瓜架上的布袋子里。小虫子在布袋上爬、小鸟儿在布袋边飞，小种子呢：在布袋里清清欢欢享受秋风秋阳，享受从春天的泥土里萌芽的梦想。

妈妈甩甩手、伸伸腰、扩扩胸、深深吸几口气，开始做功了。

“喂，苗儿，我们比比弯腰运动，看谁标准，谁能手指摸到脚背？你先来。”

我伸举双臂、拔拔腰，弯腰，闪了闪，嘿嘿：

“妈妈，我摸到脚背了，该您了。”

妈妈学我，准备动作和我一样，回头笑笑：

“看好……”

“耍赖，妈妈赖子。”

妈妈蹲着身子，双手着地：

“苗儿，你输了，你的手只摸到了脚背，我的手，嘿嘿，你看，我摸着了坝子。”

“您是蹲起的。”

“我的动作没完。”妈妈边说边蹲起身体，手指始终不离地坝，慢慢起身……

嗫，腿崩直了哩，屁股高高翘起。

“妈妈小心，您要下蛋，小心鸡蛋……”

咯咯咯，咯答！窠里的鸡真的下蛋了。

妈妈捡起鸡蛋，眯缝着眼，对着朝阳照照，——“蛋清是清的、清得清亮，蛋黄是黄的、黄得金黄。”

妈妈的头发是白的，白得银白，银白的头发沐洒着金色的朝阳，里面不藏一根墨针，不藏一丝岁月的忧伤。

……

其实，苦瓜还有其他的名字，如菩达、菩提瓜，与菩提有了姻缘，也让苦瓜佛性普照。还有如红羊、恒菜，“红”字轻灵可爱，“恒”字则意味隽永。

清初有个苦瓜和尚，他是明末皇室遗胄石涛，这个没有生活在皇室的皇族后裔，在自己的山水世界里做着君临一切的王。他自号苦瓜和尚，餐餐不离苦瓜，还把苦瓜清贡案上，与苦瓜同病相怜，把苦瓜做为自己的精神殿堂，一生品味他的苦。

其实，不管苦瓜的前世今生如何迷离厚重，人生如何苦，夏日里有一盘凉拌苦瓜端上案头，带来的总是盈盈的凉意。

有苦瓜相伴，这个夏日哪怕离去了，也不是苦夏。

离去的人也不是苦人了，哪怕我常常梦见他们，我的梦也不是苦梦了。梦醒了，我会流泪，——我的泪也不是苦泪了。

妈妈喜欢吃苦瓜，吃出苦瓜一样的模样。

今年，我家庭园里养的苦瓜堆垛成了小小的山包，我们也吃成和妈妈的模样一样了，苦瓜依然还像小小的山包。

妈妈将苦瓜切成片子，一簸箕一簸箕摊晒在屋顶，晒得像秋风秋阳一样焦黄，妈妈说：“是金黄，是阳光的片子。这样四季都可以喝苦瓜茶了，苦瓜茶是好东西，——清肝、清肺、清心、清目……”我说：“怕是还可以清人，清得像某人一样，风都吹得倒。”妈妈笑笑，回答我：“嗯，这人是清癯，有福。”

晒成了金黄色的苦瓜片，用温水浸泡，风干，添少许青椒丝拌炒，切记，——少油、少盐。不失鲜瓜的味儿，还会尝出秋风秋阳的滋味。

听说有种水产食品，好像是墨鱼，干货比鲜货味道鲜美；鲜墨鱼我没吃过，不好说，但是干墨鱼炖土鸡我是吃过的，啊，哪味道才叫鲜美，而且鲜美得有海风的滋味，有海风和海水漂洗过的太阳的滋味。

嗯，和晒成金黄色的苦瓜一样。

我家一年四季都有苦瓜吃，——四季也不是苦的四季了。

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春秋不苦。人生何苦。

妈妈喜欢吃苦瓜，她的一生也不会苦。

（2012。9。6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