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歌女

秃头歌女

文/苏宛在

那些说出来的，都不是真相。

1。故事

“所谓的私奔，无非是一场盛大的意淫。”

男人用食指轻轻地在女孩的手背上画圈，用未修剪的指甲起笔，以温厚的指腹摩擦下半个圆。动作微小而隐秘，如同桌子底下摩擦着女人洁白腿肚子的男人脚，纯粹只是一种调情，不包含爱。女孩很自然地挪开自己的手，望向窗外掠过的大片大片殷红的流云。那是一个童话般美好的傍晚，但车厢里死寂宛如在共同参加一场阴谋，大家毫不专心地做手里的事，玩手机嗑瓜子或者假寐，彼此只用眼神交流。女孩听到男人的一声轻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趟旅程将会很漫长，女孩裹紧浅灰色的毛毯，就那么靠着残阳入睡了，整个身心一下子掉进了昏暗模糊的梦里。女孩走进了一座迷雾森林，没有来由地不停地走，听得到有风穿过，是风声还是树声，梦魇一般拉扯着女孩。女孩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所有能做的只是穿行在翠绿之间，身体趋向目光所及的前方。梦往往存在断层和悬念，它总是以一种生硬的剪切方式，去连接下一个幻境。女孩没有走出森林，却是直接来到了一个小镇。镇子里所有的女人都人人自危，她们在男人面前都会变成谄媚的妓女。他们都在嬉笑狂欢，眼线细长，嘴角上翘。女孩确定这是她熟悉的小镇，但却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场景都是黑白，人们单薄得如同一张纸，在狂奔。许久，或者只是须臾。一个女人对女孩说，快离开这里！

“咚！”——突然惊醒。

列车笔挺的硬座椅背不能托住沉睡的身体，女孩一下子滑向了玻璃窗磕到了头。来不及回忆，那个梦瞬间被撞破只剩残片，巨大阴霾笼罩的梦境故事，变得烟雾弥漫的一片。事实上，梦里并没有声音，只是感觉上认为那个女人说了这么一句。此时醒来，脑海里却有许多女人的笑声忽远忽近，如同那穿梭在迷雾森林里的风。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不远处有长长的昏黄街道灯。也不知那不远处的灯光是刚刚离开的城市，还是马上要到达的新城市。所有的文明都在趋同，遥遥相望，总是同样的色彩和形状。亦或只是一种幻象，是滞留在现实里的一点残梦。转过头，旁边只有一张的空座位。虽然没有去触摸，但女孩知道它已经凉了。这是一种同样没有来由的猜测，亦或者称之为第六感，女人往往用这种能力去判断一个男人是否对自己有意，这种有意是爱情还是单纯的性幻想。坐在旁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癯瘦，身上有着微酸的女人下体的味道。这时，女孩竟饶有兴趣地回忆他的一切，发现自己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也不记得他是在哪一站上的车。只知道两个关于他的小细节：墨绿衬衣和银戒指。或许他一个偷情者，或者只是一个嫖客。他或许已经下车，或许就在列车前面的厕所里。

女孩意犹未尽地想着，还是伸出手滑向了旁边，凉的。

2。女孩

“转述之间充满了幻想与虚假，对故事的否定与重述，记忆被破坏地面目全非。”

“走的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在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里狂奔。只是忘记了灯光是在头顶，还是在两边……那么暧昧……那是最后一班火车，就在那里，看得到一格一格的光。我们手牵手一起尽力地跑，跑啊跑，跑啊跑……这是一场真正的私奔，你知道吗，当时我兴奋极了，那一刻我想疯狂地吻他。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可以感受到他的脉搏，可以体会到脚踏在地上的每一步的反弹感——从脚趾头，到脚踝，到小腿，大腿，腹部，心脏，喉咙，舌头，嘴唇，鼻子，眼睛，眉毛，额头，还有发梢。我觉得我很轻。”

……

“不，不，那晚我们好像并没有牵手。他从来不会牵我的手的，我们并不熟悉，我们并不是情侣。他在前面走，步子很大也很快，我在后面跟着。我很生气，我想耍心机故意跌倒……又或许，我们还是牵手了，尽管我们并不是情侣。我不经意地把手插进他下垂的手里，十指相扣。可惜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情绪，最后他同样不经意地放开了。我感到伤心难过，更多的是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对，是这样的，他放开了。我们只是一起跑，并没有牵手。”

……

“我们只是一起跑？等等，等等，是我记错了，他主动牵起我的手了。他让我把手放在他的手里，当肌肤触碰的一瞬间，他用力地握住，抓着我往前跑，抓得很紧，很疼，我无法反抗。我觉得担心害怕又欣喜刺激，我就要被这个人带走了，很快我们会坐上一列去远方的火车，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肆意欢笑翻云覆雨。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兴奋，他失去理智般地拉着我跑，跑累了停下脚步，他吻了我。我还记得那天燥热的天气，对的，确实燥热。”

……

“可是，我们并不是情侣，他怎么会吻我呢？难道我又记错了么？他并不喜欢我，我知道的，他是不会吻我的。我喜欢他吗？那晚我有没有推开他，或者用力咬他一口？等等，这个地方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了，我要想一会儿……想一会儿……他很瘦，骨骼清晰，手指上有一枚银戒指。是的，手上有一枚银戒指，我猜想那是他的婚戒。他那个年纪，一定已经结婚了。他一定抽烟，身上有淡淡的香烟味道。事实上，我讨厌抽烟的男人。我推开了他，然后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

……

“难道最后，是我一个人上的火车么？不，我怎么可能是一个人上的火车呢？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推开他，我是喜欢他的。我们一起上了火车，我们一定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可是，我现在又在哪里？”

……

“还是在原来的城市，我还是在原来的城市，是的，这里的一切我都那么熟悉，我哪都没有去，我还在原来的城市。原来，我和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私奔，没有牵手，没有最后一班的火车。我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城市的火车站，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

“他，真的存在吗？”

3。作者

“查无此人。”

醒来。

熟悉的天花板。温热柔软的床单。殷红窗帘。窗台上，一朵百合花斜插在水晶方樽里。是在家里。鞋子底下有水迹，一把墨绿色的伞倒在旁边。昨天下过雨。衣柜肆意敞开着，椅子上搭着我的裙子和内衣，一台旧电扇吹着我散乱的头发。是个燥热的夏季。电脑没有关，键盘上有我的黑框眼镜。杯子里的咖啡没有喝完，装了一个已经锈黄的苹果核。哦，昨晚我写过小说。

写的是一个女孩私奔的故事。

我设想她是一个性冷淡者，年轻可爱，却爱上一个中年已婚男人，两个人偷情甚至想过私奔，却始终保持着形而上的纯洁关系。在故事里，“我”是一个倾听者，整夜整夜听她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叙述那段感情，直到天亮了她累到筋疲力尽。我们相对而坐，天亮以后她不再说话，那么疲惫，瘫坐在沙发里，眼神空洞，浓烈艳丽的红唇已经干枯，如一朵红玫瑰的凋零。“我”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失恋者，怀着同情心无限包容她的无穷无尽的倾述欲望。“我”也怀着准备偷窃她的故事的不良之心，整理记下她的叙述，可到头来发现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她的想象，她在不断否定她的人生。“我”对她开始感到厌烦，开始怀疑她叙述的真实性，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中年男人。

可惜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故事叙述者，昨天一整夜我也只是写了一小段。因为我一直不能找到故事的存在感，除了零星几点真实情感，一切都是在虚构，“她”在寻找适当的情节去填补记忆，我在极尽全力编造谎言，并让自己投入感情去相信所说的。所以，那些说出来的，都不是真相。后半夜饿了，吃了一个苹果，然后睡去，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自己还不到十岁，我还有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姐姐，四个小孩子在漆黑的夜里提着自己糊的纸灯笼走，我们要去找爸爸。梦里是有鬼的，我感到很害怕。醒来后，明白自己在家里，才松了一口气。

于是很自然地伸了一个懒腰，赤脚走到窗前，一下子拉开窗帘，一片凄艳晚霞，这是一个熟悉小镇的熟悉傍晚。这个小镇并没有火车站。没有跟我整夜聊天的女孩。没有穿墨绿衬衣清瘦的中年已婚男人。更也没有妓女和嫖客。我又回到了现实的生活中。

然而，是真的现实么？或许，我从来都不是真的我，这只是故事里的现实生活。

2012/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