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色情男女》：尔冬升的自我戏谑
思想的高度和深度与题材和体裁无关；一个慎独思考的导演，不管他的镜头下拍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他总能把他所要告知世人的一切完整无缺地阐述出来。——火神纪·《我看尔冬升》。
我为何会突然跑去翻看这部十几年前的三级片？答案其实很简单：被评审为三级，《色情男女》这个片名带着对男女色情的假想，并且我还听说，张国荣的臀部和舒淇的平胸有特写，还有张国荣与莫文蔚、舒淇的激情戏，徐锦江与舒淇的激情戏……这些在当年都被当成是噱头的东西，十几年时光荏苒，对我而言依旧充满了诱惑力；虽说我对舒淇的平胸并不怎么感兴趣，张国荣的臀部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徐锦江的三级片更是滥如牛毛……也许，我最想看只是张国荣加莫文蔚的那场华丽丽的三级表演。
当然，我能想像得到，张国荣自1978年拍了他的第一部电影，由吴思远制作、金鑫执导的那部《红楼春上春》之后，他接拍电影应该是慎重得多了，尤其是这样一部标榜着三级、色情的电影，如果没有一个好剧本，我想他是不会接的。再加上，早在1990年的张国荣早已经凭与王家卫合作的《阿飞正传》获得过金像奖的最佳男主角，所以他无须再证明他在表演方面的实力；何况他本身就是一个天皇巨星级的人物，他根本就不需要接拍一些他自己并不喜欢的电影来赚钱养家糊口。于是我想，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剧本，如果人物角色并不足以给他的演艺生涯带去挑战，他是不会接拍这部《色情男女》的。所以，仅从这个角度来分析，这应该是一部好电影；至少，我是很相信我所迷恋的张国荣在艺术眼光方面的选择。但是，当我看到导演一栏上写着尔冬升，我还是很愣了一愣。
我本想着，在繁琐的生活里忙里偷闲地找一部三级片好打发漫漫的长夜；所以，电影的内容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演员最好能是我所喜欢的那些人们，并且最重要的是级数够高，视听官能刺激够强，最好是那种过目即忘却依旧能给我一些血腥的杀戮或情色。这样子，打发了大半个晚上，然后我可以随便写点什么，或者洗洗睡了；第二天，又接着精力充沛地投入到琐碎的生活中去。然而，当我看到尔冬升的名字，我突然明白我其实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如果仅仅只是我所要的那些，我应该去选择王晶的电影，并且不去苛求是谁主演，但我偏偏选了这部电影——我知道，如果仅是张国荣，那倒还好，可是再加一个尔冬升，估计此片绝非我当时所想要看的那种电影。想来，我是完全被本片的那些华丽的噱头所迷朦了理智。
出发点不同，也许看到的东西就不那么一样。当一个男人困惑着生活里沉重不堪的种种所窘迫，然后想寻求某种刺激，我想他不应该来选择这部电影；找一部纯粹的杀戮片或者色情片，也许更好。寄望于从电影里得到的轻快遥不见踪迹，我反而觉得我似乎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更沉重的东西弄得更加局促不安。
果不其然，那些将我拖进此片的噱头完全成了过眼云烟，而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所能记得住的，似乎只有尔冬升自己一个人在不停地喃喃自语。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来概括本片，我想我会说：尔冬升的大脑，加上张国荣的臀部、舒淇的平胸以及莫文蔚的激情戏。三级片，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这是我所看过的港产三级片里最有深度和高度的一部。看完这部电影，我最大的感触是——三级片这样一个载体，并不影响一个导演在一部电影里所能达到的思想高度和艺术成就。当然，我不否认，大部分人来看这部电影，仅仅只是冲着张国荣的臀部、舒淇的胸部或者莫文蔚的激情戏码；至少，我就是这样被吸引而来的。当然，这并不是这部电影所要告知于我们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位虽然落魄却依旧不甘自我堕落的失意导演；一位虽有技法却被其他同行彻底扼杀的悲怨摄影；一位在最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却郁郁不得志的电影监制；一位多年来兢兢业业却毁而不誉的三级男星；一位刚入行却只能靠出卖色相出演三级片的三流女优；一个准备转入正行却依旧痞气不改的黑道大哥制片；再加上一个只为工钱而卖力求生的制作班底……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能给我们鼓捣出怎样的一台戏呢。
可以说，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是电影圈里最尴尬的景象。电影作为一个艺术门类，它是低门槛的，任何人，只要手头上有钱就可以以一个制片人的身份参与其中转而成为电影人；而制片人，他最看重的是电影在上映之后是否可以给他带来赞誉和票房利润，这就决定了他也许并不太看重电影的艺术性而更注重它的商业性，尤其是那些刚进电影圈钱大气粗的新晋制片。
如何能既满足了制片人对电影在商业上的诉求，又能满足广大影迷朋友们对电影在视听上的诉求，还能满足少数专业影迷对电影在艺术造诣上的诉求，还要满足自己一个完整表达的职业诉求；导演很多时候是个卖力而不讨好的活。大部分的导演其实是无法兼顾的，所以他们毫无疑问地选择了制片人和大众影迷，这就意味着他放弃了自己在艺术方面的自我成就，也放弃了小众影迷对他作品的狂热；这样的结果是票房有了保障，而电影终究在一片毁誉参半中收回投资赚点小钱平淡落幕。
也许，这就是为何不论在哪个年代任何国家里，我们纵观整个时代的同地域出产电影，甚至是同一个导演的同时期作品，总有一种良莠不齐的感觉；这是因为电影的制片人不同，他们的要求则完全不同，所以导演们所做的更像是一种命题作文般的公式抒情，大多数的导演只能按照制片人的要求完成一系列的“指定动作”，电影出来之后，与导演之前的预期，估计已经相去甚远了。
记得我的一个编剧朋友说过：导演编剧，很多时候总是处于一种外行领导内行的尴尬状态下工作，制片人不停地要求改剧本加戏码，很多必要的东西被剔除，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又被强加进来……后来，我的这朋友转行写起了影评和小说，呵呵……我想，评论别人的电影要比自己做一部电影轻快得多，尤其作为一个影评人，甚至是独立影评人，自由度大得只要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就成。
当然，电影圈是一个充满了神话的世界；所以，导演们倒也不必过于绝望。只要他们还有得熬，还熬得下去，有一天他就有可能被尊为大师，然后，他就会有一些自己随心所欲去完全表达自我的作品见世。当然，像王家卫这样能以自己的风格风行天下的导演毕竟很少，所以更多的导演也许更希望能像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至少等自己老去的时候可以完全自我地拍一些自己想拍的电影。
但是，诺大的电影世界里，黑泽明只有一个。很多人终于还是熬到了老，终于给了他一个完全自由的镜头时，他才发现自己最富创作力最富创作热情的时代已经早早地贡献给了“流水线作业”，真正可以拍自己想拍的电影时，自己却已经年老体衰力不从心了。因此，大部分的导演终究归附于平庸，拿得出手的作品难得一二，而且还相当勉强。
黑泽明是电影圈里最富传奇色彩的神话之一。因为他在老了的时候却依旧富有力气与热情，所以他依旧还可以“镜耕不辍”；然而他却依旧是那大部分的平庸导演终生无力企及的梦想和无法到达的彼岸。电影圈其实是需要黑泽明这样一个大师标榜来号召那些终生郁郁不得志的小导演们，让他们不至于彻底绝望，许给他们一丁点莫须有的希望，他们就可以为这个电影圈贡献终生了。这就是为何每一个郁郁的小媳妇始终能与自己那不甚讲理却极霸道的婆婆和平相处的原因，因为她们有一个最终的人生目标——媳妇熬成婆，到那天，她们就可以挺直腰杆子吐气扬眉了，甚至把她们今天所受的屈辱变本加厉地发泄出去……只要你能把自己熬成了大师，然后，你就可以功成名就名利双收德艺双馨了。
太多太多资质平庸却又自命不凡的导演们忘却了一个也许连三岁小儿都记得的铁道理——全世界其实只有一个黑泽明……为何他们不曾想过，所有那些奔着黑泽明而去的后来者呢，他们又都魂归何处呢。是因为别人都能力不及，还是自己实在有太多的过人之处呢；其实，是因为这个世界其实也只是需要一个黑泽明，所以就真的只有一个黑泽明。是的，那些人们要么夭于短寿，要么终其一生却依旧默默无闻地充当一只电影圈的工蚁名不见经传乏人知晓；是的，通往大师的道路狭小而拥堵，可能走到终点去的导演其实寥寥无几。
在我看来，真正的大师不是那些孜孜以求兢兢业业的导演，而是那些能够在“命题作文”与“自我表达”上找到一个完美的契合点，能够在“商业操作”与“艺术表达”上找到一个完美的结合处的导演。只有能够吃得准大众影迷，才有可能赢取华丽的票房成绩；而能同又能镇得住小众影迷，才有可能获得大量的赞誉；并且，这二者兼备之后还得表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这样才有可能在导演的路途上一路畅通完成自我的艺术修为。
大众影迷会为电影的投资买单，制片人则赚一个盆满钵满，导演就有了下一部电影的资金流向，而小众影迷则会给他的作品带来免费的宣传给导演树碑立传……终于，大师们总能实现名利双收；而大小众影迷也都带着宽容与赞赏欣然接受，并且期待他的下部作品。当然，会有些人开始了一场新的谩骂；但不必担心，会有许多人开始了为你而捍卫。大师呢，他们能够以一种无比宽广的胸怀来包容这一切；剔除掉无来由的责骂，他们还能汲取有营养的建议，为自己的下一部作品准备充足的粮草辎重。这也许，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厚积，而薄发。
孔子说：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其实太难太难，所以，我们伟大的至圣先师也要苦修其一生直至古稀之年，何况凡夫俗子如我辈。当然，导演们应该比我辈更超脱些；只是，离七十岁时候的孔圣人那高大强的境界依旧相去甚远。但是，我无法否认，总还有些天才是例外的。他们是可以做到面面俱全全方位兼顾的，尔冬升是否是，这也许还有待时间来沉淀淘洗后再待商榷；但是这部电影，却如神来之笔一般，在受众方面可谓是相当周全。
对于普通的大众影迷而言，它无疑是有号召力的，比如《色情男女》这样的一个命名以及三级评审之后，也许，流失了成年观众之外的部分票房，但其号召力在成年观众来说应该还是颇为火爆的。正如我前面所说的，天皇巨星张国荣的臀部，台湾天皇莫文蔚的激情戏，三级巨星舒淇的平胸，三级流氓徐锦江的本色演出，还有以搞笑滑稽表演著称的罗家英，加上许多大牌影帝如刘青云、黄秋生等人的友情演出，再加一点诸如街头拍三级片之类的汗暴噱头……且别说在当年，就算放在现在，它也依旧是一部绝对能吸引眼球的电影。它是能吸引成年观众买票进场的观赏欲望，这就给了这部电影在票房方面的一定保障。
满足了大众影迷的同时，它就能够满足制片方在商业利润方面的期望，至少不会让他们失望。可以说，只要能够吸引住观众前往院线观看，它就能够照顾到制片方的商业诉求。且不论电影本身能否得到多好的口碑获得多少专业奖项，只要能够收回投资成本并且能够赚到钱，制片方至少就不会有太多牢骚。
在小众影迷方面，它同样得到了肯定赚足了口碑。入围了第47届柏林影展，获得第33届台湾金马奖最佳电影等3项提名，也获得第1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等7项提名，舒淇更得到最佳女配角及最佳新人奖……这是此部电影在专业方面得到的肯定最直接的一种表现。影展选片人、金马奖评委、金像奖评委，他们也许是最能代表小众影迷的人们，因为他们都是在电影方面的专业人士，跟我们这样的小影评人自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专业方面的肯定说明，电影在小众影迷方面同样再下一城，在艺术方面是可称道哉的。
最后，是对尔冬升自己而言，在我看来，它完成了尔冬升自我的一次解脱。作为一个创作者而言，在自己的作品里把自己不加掩饰地给整死了，这其实很是需要勇气。《沒有車軚的戰車》，尔冬升在电影给自己弄了这样的一部戏，票房惨败，并且遭同行耻笑，刘青云友情客串的尔冬升在厕所里的那场独白在我看来尤为感人；刘青云在电影里纵身跳海更像是一个象征符号，这个角色也许是尔冬升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个尔冬升——曾经事业失败，曾经出逃无路，不如一了而百了，不再为任何失落感伤。尔冬升死了，他把自己活生生地给弄死了；我觉得，这个死去了的尔冬升，是某个时代里曾经最绝望的那个尔冬升，而我们也许也应该庆幸的是，他仅仅只是在自己的作品里如此戏谑地玩味了自己的人生一把，真实世界里的尔冬升还在坚强地活着，拍着电影。每一个人总有些哀伤而脆弱的时候，有勇气把自己最脆弱和隐晦的欲望展现在自己的作品里，这是需要勇气的；刘青云的纵身一跳，是尔冬升的自我解脱，它所象征的是某一个哀怨时代最无奈的一声凄鸣，如是幽怨。
《沒有車軚的戰車》，这部电影里的电影所承载的，并不仅仅只是电影里的那个尔冬升一个人的荣辱与成败，它更隐晦地带出了香港电影圈老中青三代电影人的传承。纵身跳海的刘青云饰演的尔冬升作为逝去一代的代表，张国荣饰演的阿星则代表了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一代导演，香港电影的未来呢，则寄望于丁子俊所饰演的那个不知疲惫一直坚持不懈的青年导演。这是一种传承，电影人的传承——三代电影人，在各自的镜头里寻找自己的那个世界，相互交织，相互作用。
我在想，香港电影为何一直强盛不衰，市场越不好越能出精品，而市场好的年代里商业电影又总在疯狂的量产；香港电影是有其生命力的，这与香港人本身那种吃苦耐劳务实努力的草根精神是离不开的，而更重要的是，香港电影人代代传承而葆有了香港电影常青的生命力。
回到这篇文章最初开始的地方；我说，在某天深夜里寻找一部纯粹的三级片，以打发漫漫长夜里无边的寂寥。电影开始的时候我想，其实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也许我应该找一部王晶的电影来看，那样我将轻快而无舆；但是行文至此，我多少有些庆幸的是我当初稀里糊涂地选择了这部电影。
关于电影的内容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关于电影里的那些人们表现如何其实也都无关紧要，关于电影初衷本身想要表达的观点其实同样无关紧要……我想，我挚爱这部电影，就算这是一部十几年前的旧片，三级片，甚至跟同时代的任何一部电影并没有太多区别的一部思索性质的电影。
然而，正是这样的一部电影，它让我看到的不仅仅只是电影所讲述的那个肤浅的故事，它更多的是让我看到了一个导演带着戏谑式的调侃在进行一种深沉的反思，它更让我看到了香港电影曾经疯狂的黄金时代里最后的一声幽叹——香港电影不死，因为香港电影人是如此值得钦佩和敬重，因为不管在一个什么样的市道里，他们都有着一种自我调侃的勇气，以及幽默的态度；这很重要，因为这需要一种底气，一种来自整个产业日薄西山时依旧期望明日朝阳的底气。
如何思索，这很重要，因为这关系着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导演的态度和高度；由点及面，这更关系着整个电影产业的前路与方向。香港电影为何能如此长盛不衰，因为它有幸有着一群如此兢兢业业的电影人。
20100516；18：02。庚寅虎年辛巳四月丙寅初三。
附注：电影资料。
■片名：《色情男女》
■译名：《VivaErotica》
■导演：尔冬升
■编剧：林庆隆、罗志良、尔冬升
■主演：张国荣、舒淇、罗家英
■类型：剧情、喜剧
■片长：96min
■产地：香港
■语言：粤语
■色彩：彩色
■分级：HongKong：III
■幅面：35毫米遮幅宽银幕系统
■混音：单声道
■摄制格式：35mm
■洗印格式：35mm
■制作公司：FilmsUnlimited、嘉禾电影有限公司
■发行公司：LongShongEntertainmentGroup
■首映日期：1996年11月28日（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