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防洪堤
都说“天下黄河富宁夏,塞上宁夏胜江南”。每当提起这两句话,宁夏的父老乡亲无不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意,尤其是那些上了年龄的老人,对宁夏山川的赞叹啧啧不已。当然,说“塞上宁夏胜江南”不免有点自夸意味,不免有点言过其实。但是,要说到“天下黄河富宁夏”,却是名不虚传当之无愧。的确,在黄河所流过的省份里,要论土地之肥沃,自然灾害之少,要论瓜果香甜五谷丰登,米面之精美醇香,宁夏川,真的可以名列前茅。难怪当年马鸿逵之父马福祥坚决问蒋介石要宁夏这块地盘,除了宁夏,他哪里都不要。的确,黄河,以她血液一样丰润的甜水,养育了宁夏川的人民。也正因为有了黄河母亲,保守的宁夏人很少有到外面去发展事业的。所以,还有一句顺口溜说得好:“宁夏有天下人,天下无宁夏人。”所以,在宁夏做大生意的,几乎全部是外省人,尤其以江浙、河南、湖南、湖北、四川等省为最多。
然而,正如任何一个慈祥的母亲都免不了会发点脾气,黄河,在滋润养育中华民族的同时,也着实狠狠地发了一些脾气,让她的儿女们领略了她那隐藏在温柔里的暴躁。
记得是1981年吧,黄河干流发生特大洪水,甘肃刘家峡水库蓄水位高出限制水位2.46米,无奈之下只好提起闸门。“黄河水,水阔无边深无底,其来不知几千里。”宁夏境内多数堤防加高1米左右。然而,“奔流直下疾如驶,蟠龙一束十年昂。”一时间,黄河水仍然以不可阻挡之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辽阔的黄河滩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汪洋恣肆的大海,河滩上的一切全部淹没在海中,只留下一些纸片和枯枝烂叶漂在水面上打着旋转。黄河水翻过那条年代已久的防洪堤(老家的人们叫它“老围埂”),一直弥漫到我家门前的那条芦苇湖,把芦苇湖裹夹进了它的滚滚洪流中,然后就像当年白娘子水漫金山那样,一寸一寸地升上家门前的土路,眼看就要漫到农田里了。父亲和邻居们一看,吓坏了,如果河水弥漫到农田里,就会顺手牵羊一般,把村庄房屋都给卷进去。大人们连忙到乡供销社去买了许多面袋子,又到较远的村庄去借了几辆大马车,准备率领一家老小逃荒去。
就在人心惶惶一片混乱的时候,黄河水,竟然一昼夜间退下去了。后来,才听说是青铜峡水库又把闸门提起来了。黄河滩上,到处一片泥泞,人畜踏上去,立刻就陷进泥沼中难以自拔。直到河水退下去半个月左右,黄河滩,才慢慢地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各种水草,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钻出来,一个劲地往高疯长,把黄河滩装扮的郁郁青青。这可喜坏了牛儿羊儿马儿骡子和毛驴们!我们小伙伴们早晨带足了吃的喝的,骑着高头大马和骡子,来到黄河滩上,把牲畜的缰绳卸了下来,然后用缰绳在它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下,于是,这些牲畜就后蹄子猛地撅起来,向人踢了两下——当然,我们绝对不会让它们踢到的。然后,它们便甩着头,扭着腰,摆着屁股,两个前踢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地跳起了疯狂迪斯科。我们用放羊铲在地上挖一铲子土,狠狠地向牲畜屁股上砸去。只听“噗——”,牛儿马儿骡子毛驴们放了两个响屁,一昂头,往黄河滩深处狂奔而去。跑到远处,伸长了脖子,仰天长啸。接下来,我们就不管它们了,高高兴兴地玩起来。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把自己平时骑的马或骡子找到,跨上坐骑,满河滩转着去找其他的牲畜,在落日余晖下,谈笑风生地回家去。
秋天到了,黄河滩上除了我们的牲畜,又多了一些铁驴——一辆辆推土机和压路机。听大人说,政府决定要兴建一条新的防洪坝,用来提防黄河水再次发洪灾。那时候,对我们来说,推土机还是一种比较稀奇的东西,我们再也不愿意到黄河滩深处去放牲畜了,整天围着推土机和压路机转。在推土机推过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个深深的坑。大家跳进坑里,手联手围成一圈,转着圈在坑里晃动,不一会儿,坑里就软晃晃的把人的脚给吸住了,不用劲,还真的一下子难以拔出脚来。紧接着,一股股细流就从坑底下冒了出来,大家连忙往坑外就爬。有的小伙伴特坏,趁别人不注意,抓住人家的肩头使劲地往下一按,于是那个被按的小伙伴便翻滚着栽倒在坑里,衣服裤子全给弄得湿湿的,就连脸上也未能幸免。在一阵哈哈大笑声中,大家就乱作一团,纷纷地抓住别人往坑里推。一刹那间,力气不够的,都被推搡到坑里,在坑里叠起了罗汉。放肆的狂笑冲荡着黄河滩,把旁边的芦苇湖给染得更加郁郁青青,把身边的苜蓿花儿挑逗得在清风中也轻盈盈地摆着笑脸,淡黄深紫纯白的苜蓿花,就像许多琐碎的小彩蝶在翩翩起舞,也为我们助兴。
抬头看着推土机顶着一大堆潮湿的泥土,就像巨人一样爬上了日渐高隆起来的防洪堤,我们充满了崇拜和敬畏。有时候,小伙伴们跑到二三十米远处,然后快速地往防洪堤上冲去。力气够的,很快就冲上了防洪堤;力气不够的,冲到一半就连翻带滚地栽下来,又惹得一阵哈哈大笑。那长长的神龙不见首尾一样的防洪堤哟,把我们童年的快乐紧紧地圈挡在它的身边。(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可惜,自从防洪堤修建成的那天开始,黄河,就再也没有爆发过以前那样的洪水,相反,河水却一年比一年减小。后来上了高中,竟然从电视上看到,黄河的下游,北京天津一带,出现了河水不够用的状况,而在山东境内,黄河水竟然断流!当听说了黄河断流的消息后,父老乡亲们心情非常沉重。而父亲,眼里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防洪堤,这条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修建成的、连接石嘴山市和青铜峡市的千里长的防洪防汛工程,竟然成了一座废物。它没有想到,自己诞生的那一天,黄河母亲的血液,竟然会枯竭!
于是,这条伟大的防洪堤,就这样变成了黄河滩上的一条普普通通的乡间土路。畜力车、手扶拖拉机、农用车慢慢多了起来,春天把一车车的化肥种子带到黄河滩上,撒进黄河滩的土壤中;秋天,又把一车一车丰收的粮食拉了回来。还有的老农民,开着四轮车跑到防洪堤上去拉土,虽三令五申而根本不理不睬。再到后来,逐渐实现了农业机械化,骡子牛马和毛驴等被大量大量卖掉,以至于这些当年活跃驰骋在黄河滩上的、给家乡人立下了汗马功劳的牲畜,短短几年时间几乎绝迹,竟然成了宁夏平原上的罕见的稀罕物,以至于现在的孩子几乎没有见过真正的骡马、黄牛和毛驴。再到后来,我也到外地上学了,几乎再也没有空闲的时间经常去防洪堤上、去黄河滩上看看了。满目苍夷的防洪堤,被岁月的风沙吹打剥蚀成了黄河滩的一条老态龙钟的脊梁骨。
1997年7月,我和香港同时回归故里。香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我回到了故乡平罗县通伏乡的怀抱。怀揣银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的毕业证,我成了通伏中学的一名教师。也就是这时候,为了响应国家关于“三北防护林”工程的建设,宁夏决定在全区境内沿黄河一带建设“黄河防护林带”。于是,被人遗忘在荒滩野外多年的防洪堤,又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每年的春天,全区各个行业、各个机关、各个单位便浩浩荡荡地向黄河滩进发,在防洪堤两边,栽下了密密麻麻的柳树、小白杨和臭椿树。
作为教师,我也和所有学校所有师生一样,加入了绿化黄河滩的工程当中。早晨,我们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来到河滩上,把自行车摩托车放在防洪堤上,就大干了起来。有时候到了中午,狂风就夹裹着沙子席卷而来。顶着风沙,师生们把一颗颗幼苗栽进黄河滩的土地中,从防洪堤一直栽到河边。树栽完了,风也挺了。学生们就在黄河边的泥地上围成一圈,使劲跺着脚,很快就跺下去一个软晃晃的大坑,一股清清的地下水就冒了出来。然后,这些小家伙就嘻嘻哈哈地,你推我桑,使出最大的力气要把别人按倒在软水坑里面。老师们呢,不忍心打搅孩子们的玩兴,可又怕他们一不小心栽进黄河里,就一个个站在河边,给学生充当起了“防护栏”。黄河的浪花像调皮的小蝌蚪窜了上来,轻轻地溅在裤腿上,不一会,裤管就湿了一大截。看着学生们自由自在地在河滩上晃悠,快乐的笑声混合着黄河水的轻吟浅唱,我恍然如梦,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在防洪堤旁边的坑里嬉戏顽劣的情景,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对着黄河,我在心里轻轻祈祷:“黄河啊,保佑这些柔弱的树苗吧,让它们长成一条绿色的万里长廊,让这条久经风雨的防洪堤变成塞上最美的‘绿杨阴里白沙堤’吧!”
可惜,由于缺乏良好的管理,我们辛辛苦苦栽下去的树苗,绝大部分没有能够成活。极少数树苗,历尽艰辛长了起来,长到碗口粗的时候,被住在河边的村人偷偷砍去做锨把。也有一些,被羊群给活活啃死。防洪堤,仍然就像黄河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一根日渐衰朽的骨头,与黄河对岸的毛乌苏沙漠遥相呼应,竞赛着展示自身的贫瘠和苍白。
然而,是璞玉,必定要显示出它的光华。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二十一世纪第一个时年即将过去,黄河滩,防洪堤,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春天。
2009年春天,我回到老家,站在老家院子里惊奇地发现,不远处的防洪堤上,穿梭着许多汽车、洒水车、推土机、压路机、挖沟机。我奇怪地问那儿在干什么,父亲告诉我,政府已经决定以防洪堤为基础,把防洪堤加宽加高,修建一条贯穿宁夏全境的滨河大道,大道为六车道。据说,建设滨河大道的同时,也将展开沿黄河城市经济带的建设。大道的东岸,将用挖沟机开挖一条宽50米的护路河,取名为景观河。景观河与大道之间是一条宽约40米的林带。大道西边是宽20米的林带。将来,路上跑车,河里走船,行人一路可以充分领略黄河的优美景色。我一听,兴奋极了,和父亲围绕着滨河大道畅谈起来。半个小时后,父亲出去看他的羊儿去了,我兴犹未尽,步行来到昔日的防洪堤上。只见防洪堤已经由过去低矮弯曲的样子变成一条又高又宽的巨龙,坦荡如砥,笔直笔直地向着南北两个方向延伸而去,直到看不见尽头。大道东岸,景观河尚未成形,河岸弯弯曲曲的,有些地方还没有挖好。但是,刚刚融化的土地,已经把它躯体深处最丰润的一汪汪甘泉涌冒了上来,给景观河注入了大半的河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波光粼粼,浮光跃金,河水和大道就像一旱一水两条巨龙,贯穿在黄河滩上,成为宁夏川的动脉和静脉。
回到平罗县城自己的家里,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去查阅关于滨河大道的详细资料。是的,多少年了,谁会料想得到。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黄河滩,竟然会有朝一日出现一条六车道的通天大路呢?一种自豪感迫使着我去更多地了解滨河大道。
巧的是,我在网上首先看到的,竟然是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王正伟所做的政府工作报告,原来,滨河大道的建设,早在2008年就已经开始规划了。报告中称:“自治区党委、政府作出了加快沿黄城市带(群)建设的重大决策。建设沿黄城市带(群)要力求做到“‘六个一体化’(规划编制一体化、基础设施一体化、产业发展一体化、区域市场一体化、生态环境建设一体化和市政服务一体化)。”全面竣工后的滨河大道,将会把宁夏川区的十个主要城市中卫、中宁、青铜峡、吴忠、永宁、银川、贺兰、平罗、惠农和石嘴山全部贯穿在一条线上。届时,这十座创造了全区90%以上的GDP和财政收入的川区城市,将会把昔日人烟稀少的黄河滩变幻成一条光耀千古的“黄河金岸”。并且,滨河大道将会继续向宁夏境外延伸,“‘成为呼-包-银-兰’经济带的重要一极,成为西北地区重要的商贸物流中心和文化旅游中心,成为我区承接发达地区产业转移、参与国内外市场竞争的强势经济群。”
无需多看,仅仅是这几段文字,就已经让我热血沸腾了。一阵阵强大的暖烘烘的热流冲决着我的胸臆,那是无比的自豪和感动啊!呵,童年那条平凡的防洪堤,竟然也上演了一场真正的、现代的“丑小鸭变成小天鹅”的精彩大片!如今,滨河大道卫宁、吴青、灵武、银川段已经建成通车,只剩大道最北段——石嘴山境内正处于紧张的建设中。
从此,我便把更多的焦点投向了滨河大道。每当打开电视,我总是要去看看宁夏新闻和平罗新闻,去关注滨河大道的进程。当看到平罗县全力打造“黄河金岸”的工程如火如荼地展开,一个个带有浓厚大漠长河特色的旅游景点在滨河大道旁边,在黄河之畔初具规模,当得知我的老家也被纳入了黄河金牌旅游景点的规划,将和黄河楼、黄河圣坛、黄河书院、黄河古渡坊等标志性文化设施一同,彰显黄河金岸的灵气神韵。我喜不自胜。每当别人聊天说到滨河大道之时,平时笨口笨舌的我,总是不自觉地加入了他们的交谈。
今年三月底,奉上级指示,我们全校师生来到了滨河大道上参加植树造林工程的建设。忍受着极度的劳累,我带领着学生们标线、挖坑、栽树、饮水、刷漆,从早晨一直干到下午三点钟。汗水,被风给吹干了,和着吹在身上的沙尘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难受之极。但是,我们毫不在意。看着自己亲手栽下去的一棵棵树儿偎依着黄河水,在风中尽展娇妖的身姿,想象着将来景观河里“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把宁夏经济腾飞的翅膀伸展到国内外,伸展到天南地北,浑身的劳累荡然无存。喝一口“康师傅”牌铁观音茶,我诗兴大发,作《清贫乐》词一首。词曰:“东风漫步,尘起两三路。一腔深情寄沃土,甘茶化去辛苦。长路此去漫漫,屈指何其两万?往昔风沙肆虐,今日大路通天。”当我摇头晃脑吟诵完这首词,我的学生们齐声叫好。掌声响起来,我得意地笑了。嘿嘿,他们哪里懂得,我这首词根本就不合韵律,纯粹胡编乱造。哈哈,就让咱得意得意吧。人生得意须尽欢。
最后一次来到滨河大道,是上周的星期天。我独自一人在黄昏的余韵中走上了高高的滨河大道。昔日风沙弥漫的防洪堤,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层沙子一层土,一层石子一层沙铺垫而起的高级公路。不同的是,油还没有铺上。据说,今年底,就可以铺油通车。届时,从宁蒙交界处的石嘴山市驱车到往甘宁交界处的中卫市,将会一路畅通无阻,成倍地缩短城市间的通车时间。
两个月前,我们亲手栽下的树,已经绝大部分成活,且长势喜人。大道东边,一台台柴油机正在轰鸣着把景观河里的水抽上来,从大道下的涵洞里淌过去,淌进了路西的千亩良田。眼光向远处的稻田扫过去,我看到了充满无限生机的希望。是的,南水北调工程与黄河防护林的建成,将会使得母亲黄河再也不会出现血液断流的惨景。昔日风雨防洪堤,今日辉煌滨河路,屈指算来,时间的跨度,刚好是28年。弹指一挥间,二十八年已过去。28年,不长,可也不短。然而不管怎样,心中的梦,终于成真了。遥想28年前的童年时光,回首28年来的风雨之路,我几乎要“漫卷诗书喜欲狂”了。此时此刻,唯有那首荡气回肠的诗,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激动与豪迈:
我整个人变得颤抖
胸中那面激动的锣鼓
一时不知该敲几次
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喜悦
我整个儿都变得若愚
自己也不知道
全身的血液中何时
渗满了幸福的泪水
一声汽笛长鸣,身边一辆正在洒水的汽车,从我身旁驶过去,驶向了远方。车后,腾起了一层水汽,混合着尘土,如烟如雾。我知道,明天,辉煌的滨河大道以及大道边的景观河,将会给宁夏大地插上一双有力的翅膀,带动宁夏经济阔步向前,从我的脚下启程,走上腾飞的历程。
落日西下,我也该回去了。明日早晨,我也要启程,踏上去往学校的路。我知道,那儿,有我的学生,一群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他们,才是明天纵横穿越在滨河大道上,大展身手、一显风流的真正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