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难尝鱼滋味

少年难尝鱼滋味

湖北巴东谭元奎

（一）

林中有鸟，水中有鱼，八百里清江从我家门口滔滔流过，这里边就有数不清的鱼。

年少时，我常到河边玩耍，我能看见成百上千条小鱼苗在浅滩处游来游去，甚至偶尔也能瞧见尺来长的大鲤鱼在深水处卷起一个浪花，然后摇头摆尾，在水底下悠然而去，虽然近在眼前，但就是抓不住它。

那时，我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吃鱼。我听见村子里的小波说过，河里的鱼味道特别鲜美，细腻肥厚，入口生津，包括鱼汤喝起来就特别地香。小波的父亲会放网，每次放网总是小有收获，大一点的鱼他们舍不得吃，拿到小镇上卖掉，小一点的就留下来犒劳自己，虽然如此，我仍然对小波经常吃鱼的日子羡慕不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记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我刚满九岁，上了小学三年级，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在院子里正饶有兴趣地制作一副弹弓，忽见隔壁的二叔、三叔匆匆地跑过来，约上父亲，并说快点抢鱼去，有人在河里炸鱼了，见到大人们如此慌张，我也慌张起来，把弹弓往地上一扔，尾随而去。

我们刚跑到河边，就听见轰隆一声闷响，河面上冲起一米多高的水柱。原来是一伙长阳人，专门打渔的，他们在我们家门口的河道上观察了数日，找准了鱼窝子，然后就投掷了炸药包。

水柱落下，浪花慢慢散去，七八双眼睛都紧盯着水面。不一会儿，奇迹出现了，所有人都惊呼起来，无数条白花花的鱼从水底下漂浮起来，有的还在不停地翻滚，那伙长阳人迅速驾起几叶小舟，用鱼舀子在水里边不停地捞。二叔、三叔都是水猫子，此刻都拿出看家本领，在水底下四处摸鱼，而父亲却是旱鸭子，在岸上急得抓耳挠腮。我略通水性，脱下衣服就要往水里钻，但被父亲一把扯住了，父亲怕我出事，不放心。

“往下游跑！”父亲沉思了一会，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也不明所以，于是只好跟着父亲往下游跑，在一个浅滩处，父亲站住了，他用鹰隼般的眼睛在水面上来回搜索着。

“有鱼！”父亲叫了一嗓子，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离岸两丈远的水底浅滩处，我看见两个银光闪闪的东西，父亲说：“那肯定是鱼”，他脱下衣裤，就向水中趟去，果不其然，父亲从水中先后捞起两条大青鱼，我高兴得不行，提着鱼在沙滩上疯跑。

此次抢鱼战斗，长阳渔家班收获最多，足足有两满舱，二叔、三叔也可圈可点，每人有五六条，我们最少，但我和父亲都心满意足。

在回家路上，我问父亲这两条鱼如何加工，怎么个吃法，是用油煎，还是水煮。但父亲就是不做声，好像满腹心思。回到家后，为了把抓到鱼的好消息迅速公布于众，我开始四处寻找在山上割猪草的母亲，等我把母亲拉回来时，父亲却不见了，鱼也不见了。

日落西山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里面有盐巴、肥皂、火柴、煤油，还有一个手电筒，父亲说他和二叔、三叔一道把鱼在小镇上卖了，六斤多鱼，卖了十块钱，于是就买了这么多东西。

母亲很高兴，反复地清点着这些刚买回来的小百货，但是对我来说，则是一肚子的伤心和委曲，朝思暮想的鱼到了手里却被父亲卖掉了，你说我心里好受吗？父亲可能看出了我的情绪，于是连忙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来放在我的手心表示“安抚”。原来父亲是早有“预谋”！我根本就不吃这一套，我把糖果狠狠地抛向空中，哭喊着冲出门外：“我不要糖，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二）

那一次是父亲抓住的鱼，我没有吃成，我恨恨地想，如果哪一天我自己亲手抓住了鱼，无论如何，我也要自己作主。就在我十岁那一年，我真的就抓住了一条鱼。

那是一个暑假天，雨过天晴，村里的大柱带着两个外乡人打我门前经过，我见他们肩上扛着鱼舀子，手里提着炸药，我一看，就知道是炸鱼的干活，立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到了河边，大柱来回地选地方，最后在一个大石头的下游处确定位置，将炸药丢了下去。

炮声响过，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水里的动静，过了半分钟，水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河底的泥沙被气浪掀起，在上下翻卷着，正在大家都感到失望时，大柱眼尖，冷不丁发现一条一拃多长的小黄鱼正向下游慢慢飘去，大柱和两个外乡人拖着鱼舀子急忙往下游跑，我没有动，我知道追下去也没有我的份儿。我用眼睛死盯着响炮的这一处水域，忽然，就在面前不远处一道白光一闪，直觉告诉我，这一定是一条个头不小的大青鱼。我来不及脱衣服，“扑通”一下跳下水，向那条鱼游过去。那条鱼被炮震过，有些昏昏沉沉，但它的身子还在左右摆动，我两只小手还有些掐它不住，我迅速把手指头伸进鱼鳃，死死抠住，这才把它制服，我把鱼夹在我的两个膝弯处，然后就站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

不一会儿，大柱和两个外乡人垂头丧气地转身回来，说白追了一场，那条鱼到底溜了。我一听，差点没笑出声来。那两天刚好下了一场大雨，河里水色有点浑，水深处根本就看不清什么，他们哪里会想到就在我的下身处还藏着一条大鱼呢！

大柱把这片水域扫视了几遍，终于确定没有希望了，于是打算撤，大柱叫我快起来，不要在水里泡着，但我装着很认真的样子，用眼睛在水面四处观察，我说不急，还等等看，说不定还有鱼，大柱见我挺固执，就不再勉强，于是带着两个外乡人悻悻地往下游走去了。

看着他们走远，我才从水里爬起来，我把这条大青鱼往沙滩上一丢，好家伙！这鱼足有一尺多长，短嘴巴，扁身子，白肚皮，肥肥胖胖，我在岸边找来根藤条穿过鱼鳃，然后提着战利品飞快往家赶。我不敢走大路，专挑小路。我怕被人看见了，我一直觉得这条鱼是我偷来的，有些来路不明。

回到家后，为了防止父亲将我的战利品卖掉，我先下手为强，三两下将鱼开膛破肚，之后，我觉得还是不放心，干脆将这条破肚的鱼大卸八块，并且撒上盐，装在一个瓷盆里，上面用一个菜砧板盖住。

一切妥当，我这才想起寻找父母，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们，在屋东头，我老远就看见父亲母亲正在田间锄草，我抑制不住激动，嘴里唱着“小呀们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昂着头，赤着一双脚欢快地跑着，突然，我感到脚下一阵钻心地刺痛，我低头一看，傻眼了，我的大脚拇指被一块玻璃渣生生地切去了一大块，只有一点皮还连着，鲜血如泉水般沽沽涌出。

父母听见我的哭喊声，慌忙跑过来，父亲将我的伤口一把按住，然后就背上我往家跑，回去后，父母先用盐水给我清理伤口，然后撒上青霉素药粉，随即用纱布条层层缠住。

一直对我心疼不己的父亲当得知我那天抓到一条鱼后，顿时恍然大悟，父亲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父亲说，欢喜过后必有愁，活该。

那天真是糟糕透顶，到嘴的鱼我又没吃成，因为略懂医术的母亲说过，这鱼肉是高蛋白，是发物，有伤口的人吃了会发炎，起肿，后果相当严重，我权衡再三，对鱼肉始终没敢碰上一筷子。但在一旁大快朵颐的父亲见我实在馋得不行，动了恻隐之心，父亲端起碗给我喂了一口鱼汤，我正想要喝上第二口，母亲就把碗夺走了。

（三）

回想起来，真正让我尝到鱼滋味的是我十三岁那年，那时我己成小大人了，什么农活我都会干，我最拿手的是插秧，我插秧又快、又准、又牢，而且整齐划一，疏密适当。在那一年的初夏，我就凭着这一招“独门绝技”从小波的父亲那里抱得鱼儿归。

那天下午，我去镇上收购点卖了二十斤桐籽回来，经过了小波门前，我看见他门口的水池里游动着几条黄鱼，共四条，一大三小。我仗着身上揣有五元钱，大着胆子问，这鱼卖不卖。小波的父亲说，这种黄鱼价格贵，这四条鱼少了八块免谈，在那个年代，八块钱就相当于现在八十块，我一听，脑袋就嗡嗡作响，啥想法都没有了。

但我还是不死心，我围着这个小水池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老是不走，小波的父亲见我样子挺执着，想了一会，就对我说：“小伙子，跟你谈个生意吧，听说你会插秧，我这里还有一亩水田的秧苗没插，你明天帮我插完，我这几条鱼就送给你，咋样？”

我一听，来了精神，歪着脑袋说：“干就干，不许反悔。”

第二天，我就早早地来到了小波家中，小波和他的父亲在秧圃田里负责拨秧、扎把、运送，我就独挑大梁，负责插秧。当天，我简直就像一台机器一样动作飞快，除了吃饭稍作休息，我很少有伸腰的时候，到下午七点左右，我终于把水田全部插满，但我整个人也快累趴下了，腰酸膝软，头昏眼花，小波的父亲检查了一下我的“作业”，十分满意，他没有食言，把四条鱼全部送给了我，我提着鱼就是一溜小跑，所有的疲劳一扫而空。

回去后，我立即将鱼宰杀，然后交给母亲，我一再叮嘱，这么好的鱼一定要烹出味来，不许出差错，母亲也挺慎重，她采用清炖的手法，将整条鱼放在锅里煮，先用大火，再用小火，间或加入生姜、大蒜、辣子、花椒等调味品，不多时，满屋里便香气四溢，我站在旁边不住地吞口水，一再追问好了没有，母亲一会儿说快了，一会儿说等一等，我心里一急，索性拿起碗盛了一碗汤喝起来。

那天，吃鱼的时候，父母都表示靠边站，不动鱼肉一筷子，让我独自享用，我先慢慢地用筷子把大刺一根根地挑出来，遇到小刺，就放在嘴里用舌头慢慢地捋，不能捋的干脆囫囵吞下，我把每根鱼骨间隙中以及鱼头处可能残存的鱼肉都“搜刮”得干干净净。就当我把三条小的鱼吃完后，再准备向那条最大的鱼下手时，我忽然停下了筷子，我想起了我姐姐，姐姐在中学寄宿，明天就要回家，我不能把这么好的美味独自享用，我要给她留上一份儿，我把那条鱼从锅里夹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然后装进橱柜里存放着。

第二天，姐姐回来了，为了制造一个惊喜，我决定先不告诉她，我要把这盘鱼突然呈现在她面前，让她惊愕得张大嘴巴。但是，当我去橱柜取鱼时，我发现橱柜门己开着，往里一看，盘里的鱼早己不知去向，我连忙去问父母，父母都说不曾动过，看着我焦躁不安的样子，在一旁一直闷头吸烟的爷爷提供了一条线索，他说，昨天夜里，我们家的一只大黑猫衔着一个东西钻进了爷爷的床底下，爷爷眼神不太好，没看清，以为是猫逮了一只大老鼠，后来，屋子里到处弥漫着鱼腥味，爷爷一直挺纳闷，现在一分析，衔走那条鱼的必定是家猫无疑，我一听，肺都要气炸了，牙齿咬得滋滋响，心里说，洒家自己还不曾舍得享用，倒让这小畜生先占了便宜，为此事，我足足后悔了一年。

（四）

时过境迁，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滔滔不绝的清江河己不再是往日容颜，水布垭枢纽工程己将清江拦腰截断，呈现在人们眼前是高峡平湖，碧水万顷，波光粼粼，水天一色，当年生我养我的那一片土地己永没江心，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而我也己远离了清江河，在另一片土地上开始了我新的生活。

如今的清江河，渔民的网箱在江面上是星罗棋布，里面饲养着大量的鱼类，因其水质清洌，故而鱼味鲜美，清江鱼己成了一大知名品牌而畅销全国各地。

作为从清江河走出来的儿子，我如今己吃够了太多太多的清江鱼，少年时代那难得一尝的鱼滋味日今己显得平淡无奇，步入中年的我却常常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我总在追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在小河边摸鱼捉虾的幸福时光，追忆那一段在艰难岁月中辛酸而又快乐的往事。

前段时间，岳母过生日，妻子特地在宾馆订了一桌野生黄鱼宴，妻子在桌上大加点评，说厨师手艺了得，做出的黄鱼口感堪称一绝，而我尝了两口后，反应很平淡，我说，这鱼味道要是比起当年母亲给我制做的那一顿鱼肉来，味道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妻子一听，大为恼怒，用筷子指着我的鼻子说：“人啦，都是下贱胚子。”

我不愠不火，笑着说：“是啊！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