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飞出笼子去

06-13 作者:骆一浪

土地承包我分得约三亩田。也许连年粮食不够,自己种田“猫当老虎捉”的谨慎,原本常年干不完的活几下就干完了,而且粮食聚积如山,卖掉吧钱花得无踪无影,万一遇到荒年咋办,堆着的谷子让象鼻虫在蛀,隔三差五拿杀虫伤农药喷洒,死虫躺在楼板上厚厚的像一地的雪,不出几天又繁衍出来。饥饿还在眼前晃动,粮食一多反成了心事,眼下最缺少的是钱,大量时间闲着而没地方去挣钱,正琢磨着找点什么事情干,床上听到有线广播在播报一条广告,大致意思说;某某工厂招收钣金、电焊、车刨技术工人,如有这方面技能的同志可以前去参加报名,择优录取,一经录取享有职工待遇。我没有这一方面的技术,充当学徒人家也未必肯收,那天大路边的田里我在“寄苗,”抬头见走来一个人,我只知道他原先在某某造船厂工作,“破坏军婚罪”而判刑,释放后丢了饭碗,回农村与父母住在山上,以看护山林兼养猪养兔勉强度日,我蓦然想到,船厂对钣金、电焊是本行。试探的问:“——你对电焊切割、扳金技术如何?”他听完我这么一说,像快溺死的人抓到一块木板,把自己说得无所不能,说得天花乱坠,“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拍着大腿,兴奋得合不拢嘴。他侃侃而谈的说:“人家放样用圆规尺子还要出差错,我只凭眼睛和手感不差丝毫。”我是门外汉,不懂得机械,甚至一点概念都没有,他说毫米、厘米、矫正的技术术语,犹如鸭听天雷,我对他说的技能非常之信任,我记起卖油郎的故事,他吊起一勺子油,倒入铜钱的方孔里,而惊讶的边上不沾一滴油,熟能生巧。我对他十分钦佩,连声说“咱相见恨晚。”他问我这消息有多少天了?并提出教我马上去厂里报名,我提出以师徒关系参加报名面试,“那当然!”他一口应允。

出门前,我把我手脚泥锈先擦洗干净(平常很马虎)。因第一次去那个地方,非但陌生而且不通公路,惟有坐鹰潭至杭州的慢车,是十分偏僻闭塞的地方。

赶到目的地,已经晚上七八点钟了光景,我跟着一起下车的几个旅客,行走在黑灯瞎火的高低不平的小路上,白天太阳曝晒了一天,泥路上牛尿散发着阵阵的恶臊味,牛在地上踩出了许多脚足坑,坑中积蓄着牛尿,我一脚踩进坑里,憋出的牛尿像针筒一般射进自己的胯裆中,我提着裤子“哟哟哟”狼狈不堪的叫苦不迭,未料一脚又踩进磨盘大的牛粪中,一只鞋子陷在粪堆里,脚里脚外及裤管满是腌臜的牛屎,漆黑中只顾低着头,我迎面撞上一担麦草,趄趄趔趔差点栽倒下坎去,“妈妈的!你眼睛长在裤裆的!”大嗓门的农人,恶狠狠的骂我。是啊,怎么晚了,他饿着肚皮苦撑着一担麦草回家,被人撞一头,他得花多少力气支撑?他骂我是情有可愿的。那时这个乡镇在全县诸多乡镇中排行最穷的一个,没有一条公路,也没有什么工矿企业,纯粹依靠农业收入。

我终于打听到有旅馆,而且是唯一的一家国营企业。由一对老夫妇掌管,老头已八十岁挂零,他说他原来在某某饮食服务公司做点心的,退休后,领导叫他经营这家旅店,一没有名胜古迹,二又没有兴隆的市场,三不是交通枢纽,所以一年到头难得有人住店,若大的几间店铺,老夫妇爬起一对,睡下一双,空荡得有点可怕。农村避电高峰,屋里没有电灯,老头点亮一盏煤油灯,说照着我登楼,见他擎着一盏煤油灯,颤颤巍巍的走在前面,感觉这楼梯年久失修,两人走在上面摇来晃去的,随时有塌下去的危险。他一手擎着幽灯,一手扶着墙壁,像一位白胡子神仙指引着我登向天梯。“扶梯烂了,你走得小心一些。”然后听见他“咿呀”的推开一扇门,指着临街的一间说。

“这房间我租给一个收鸡毛鸭毛住的,他几天没有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你就耽搁在这里吧。”

我不知道老人什么意思,也许他特别照顾,让我睡最好的一间总统套房。(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他拿着灯回去,我被一片黑暗所包围,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枯坐在床沿上生息,免费享受鳖壳、龟板、牙膏皮以及鸡毛、鸭毛各种气味。忽听见街路对面的窗口,噔噔噔有人登楼的脚步声,随人一步步上来露出了灯亮,那妇女肘中挽着一件衣裳,灯光慷慨地逾过两道窗口,毫不吝啬照进了我的房间,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看那双沾满牛粪的球鞋,笑自己“好足插在牛粪里。”女子处在明处,她看不见对面住人,看她扫帚完床铺,揭开马桶盖,听见“咚咚咚”小便发出的声音。然后她关上了窗户,不甘寂寞的光亮布满窗子方格,她们的义务是奔向黑暗。

我也想关起窗户,临街的两扇窗子受风雨的剥蚀,已经扭曲了,臼碗发出尖涩磨牙的“咿——呀!”我伫立在窗前观察,街与对面的人家,怎么会靠得如此近呢?纵身一跃能跳过去的,近至手能摸到。那家小楼闺房,门帘低垂,我想起《金瓶梅》潘金莲叉竿打着西门大人的头上,金莲一笑百媚生,西门大人的魂儿让妇人给勾去了,恰恰王婆住在间壁,穿针引线成了两人好事,郓哥多管闲事同武大郎拿奸,结果武大被西门庆一脚踢中心窝而逃……这是极好的电影场景。

听见他在楼下“啪啦”扯了一下电灯拉线,一道昏黄的灯光骤然亮出,老人逢及时雨一般高兴,自言自语的说,“见鬼的,电总算来了!”电压一直不足,所有电灯的光芒都是黄橙橙的,我对光亮不是很喜欢,仍然坐在黑暗中,犀利的光亮无孔不入,从蜂窝一般的楼板中穿上来,无数道光束像迪斯科舞厅的雷射灯,这千疮百孔的国营旅馆,摇摇欲坠的百年街屋,和两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黑洞洞的空间顿感诡秘。

正是收麦的夏季,“砰砰蓬蓬”枷锁响彻黑夜,伴着“咕噜咕噜”风车的噪音。疯狂的蚊子闻到我肌肤的香味,听见血管中淌血的声音了,它们成千上万纠集在纱帐的外边,“嘤嘤嘤”的叩门叫着,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向我发动进攻。蚊子啊,我虽然还年青,但肉和血并不多余,不然撩开蚊帐让你们进来,和尚能饲饿虎,何尝不让你们进来喝个够呢!让你们过一会吃饭不要钱的乌托帮生活。

我神经一向脆弱,这一夜更辗转难眠,俗话说“前半夜想自己,后半夜想别人,”可我一直在替自己考虑。譬如孔子说:三十岁要立业了,我三十有四,勉强的有家,什么业我能立呢?所以有的想法不切实际,但有的想法较为实际,有的幼稚可笑,充满了憧憬,简直在幻想,长长一夜,始终编织不出自己认可的一幅图画。半夜二三点钟还不能合眼,终于思想疲倦下去了,迷迷睡去的时候,听见楼下有人拍门,喊“某某!某某你快起来!”这短促的叩门和喊声,使人感到很不安,幸亏不是兵慌马乱的年月,否则作好跳窗逃走的准备。外面叩门的人见店堂内丝毫没有反应,门比上次敲得更响了,嗓音也提高了几度。强把店主从梦中扯醒,带着睡意囫囵的问:

“谁呀?作——作啥?”

“我便是某人呀,某某没啦(断气)。我向你买两对大蜡烛的,……”

刹那头鸡啼叫,狗也跟着吠叫起来,不辞辛苦的农妇,已起来煮早粥,吃奶的小孩在放声啼哭,远处传来丧家的悼哭,这世界在生与死的交替中又拉开了新的序幕,向人们展示新一天的开始——几亿万年悄然过去,但对每一个经历过岁月的人来说,她没有拿人家使用过的日子重复使用,撕的是昨天的日历。

告别长长难耽的一夜,我再也不能呆在这楼阁。

当第二次去老地方投宿是割早稻的时候,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梦中看见我养的猪,栏里尽是蛇,我去驱赶还是什么已记不得清楚了,双脚被蛇缠绕,生平没有被蛇咬过,但骨子里天生的惧蛇,吃惊不小,我蓦然跌醒。

翌年春节,我又宿在这家老的国营旅馆中,见夫妇俩没法再老下去了,旅店也旧得不能再旧,每每投宿我颇有感触,1986年2月25日扉页中,我像大诗人一般留下一首《寄驿有感》的诗:

媪家投三宿,来回已半载。

一宿麦正熟,枷锁连天明。

二宿出新谷,入梦全是蛇。

来年是初六,开门又见婆。

我笑把自己比作一只饥饿的飞鸿,在漫天雪地中到处觅食,从此匆匆碌碌记不得跑过多少路,宿过多少店,记不清多少个晚上在异乡的驿倌里做的梦。住过奢侈的旅馆;也住过一晚上二角一夜,长途汽车开到瓜州渡头口(镇江),因大雾锁津,长江两岸停止汽车轮渡摆渡,汽车岸上排起了长队,前不着店,后不着村,人又冷又饿,瞌睡袭来,我抱着试探去问泊在江边的船家,“你船里能借我一宿否?”黑暗中,船家回答我说,“二角钱。”她们说的“钱”字,听起来像“齐,”又有一个女客过来说要求宿,真是“千年修得同船渡,”岂非“同是天涯沦落人?”倦缩在江北船民的“家中,”听着寒潮拍击船舷的声音。江上大雾弥漫,约莫来得不是时候,正是鲁肃诸葛孔明草船借箭的季节。后来也写过类似的诗,但不必再东拉西扯了。

今天第一件事,先找到那家招兵买马的工厂,问谁可谁也不知道有这家工厂的。难道失实了?踌躇中受人指点,教我去问问乡农机厂的人,他们同行,肯定晓得这桩事情。果然报名地点设在乡信用社里面,专门有人在搞登记工作,那人大略采问我一些个人情况,我乐得把“师傅”的本事,照本的奏了一遍,他便说:“你把联系地址、姓名等填写清楚。说的再好也没用,横竖要当场考过的。你回去,我们会发通知的。”

这一等几个月没有一点消息,把这事情都淡忘了,1984年的7月24日,我正在帮邻居家收割早稻,中午回来说我母亲在前天收到一封信,收信地址是我家,收信人并不是我,听说是某某人的信,母亲迫不及待的将信送去。登记的是自家的门牌,收信人是“师傅”的名字,其实这封信是20日送达的,通知我们22日现场考试。听说今天考试,而且已到中午了,我极为焦急,赶紧向老堂去借自行车,恰好堂媳妇在家帮忙收割早稻,她还是该乡的妇联主任,她认识三个合伙人中的其中一位,原在乡信用社当书记,并为我写了推荐信,并希望能够加以“照顾。”

赶到现场人都已散去,只有三个股东老板在商议什么事情,我急冲冲的奔入,向他们说明来晚的原因,一位股东乜着眼睛打量了一番,“人员充裕了。如下次扩招,我们可以考虑的。”我心里明白这次不成便没有“下一次”了,铁板一块见不到有什么希望,只好拿出最后一张牌:“谁是傅书记?”那人朝我一愣,“你有啥事说?”我摸出堂媳妇写给他的一张条子,他看了,沉默良久,依然“维持原判。”我顾不得面子,这三个股东当中,有一位跟两个股东不同,似乎他不管招收工人的事儿,我一来他只听我说,一直沉默不语,偶尔听他们在叫他厂长。我认定他能决定我的去留,便先发制人的说:“厂长!报名的时候,我曾有话在前;我跟某某是师徒关系,所以才参加报名考试的,……既然你们人招收够了,我情愿不要工资,但你们必须给我一次机会,……”

厂长第一次听到干活不要工资的,大约善者不来出于惊骇;或许我的一席话打动了他的心弦,他干脆说:“27号上午,10点钟,在火车站候车室中等队,记住我们坐458次车到上海,……至于工资么,发学徒的工资。”

至今我不明白我的“师傅”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考虑,竟把我一个人撇开,顾自己去应聘了?

共 0 条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