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田阳羡吾将老”

02-18 作者:白鸟群群

……纵横阡陌的大地,总有一些特殊的地方引起我们的注意。在地图册上,它们是细密弯曲的经纬,又像浩瀚天宇上之星座,各自指示着命运和方位。有些地方也许原来很小,很平凡,忽然有一天一个带着历史风貌光泽的人路过这里,稍事停留,他的趣味,他的笑貌,他的愿望和散发着才华个性的一切,竟统统留下来,成为久远久远。后边的人嗅着这种历史特殊的气味而来,各自承受到不同的披泽和教益。

古阳羡,就是这样的地方。阳羡,今天已不再称呼这个宋代时的名字,而改称宜兴,宜兴也是够闻名遐迩的,中国有陶和瓷两都,陶器之都在宜兴,瓷器之都景德镇,而阳羡,今天只是种好听又好喝茶的名字了(但阳羡,似乎比宜兴在诗意上更浓些,更有余韵。这是我的看法和感觉。)

真亲切呀,到了阳羡才感到回到茶的产地故乡,茶的丘陵、茶的怀抱和茶的怀中。无怪东坡先人感喟在此“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宜兴的丁蜀镇,就是先生买田遗址,准备将息养老之处所。宋代大诗豪苏东坡在仕途备历挫磨,似乎比其他古代文官为甚得多,大半生在贬谪途中,几乎成了漫游江湖,由湖北、向南,再向南,岭南,直到古称为天涯海角、令当时人视为“瘴疬之地”畏途的雷州海峡对岸的海中热带丛林孤岛——海南岛。要知道,当时海南、广东可不像今天这么妙,只有少数民族、流刑罪犯才被迫迁居于此,一般人认为气温这么热会减寿的。

想当年他到达太湖畔这一带连绵小丘陵时,已经越过中年,深有人生疲惫之感,早已写过“大江东去”(《念奴娇 赤壁怀古》句),早已勘破他个人天命的运数,所以“买田阳羡”诗句含有几分酸辛,几分达观。但朝廷并没有成全他终老阳羡妙山曼水之梦,他只是在生命途转中(或曰一系列流放途程)稍事休息一下,又像飘蓬向更偏远处转去。从某个角度概论起来,唐宋对文人的贬官制度也很有一点“浪漫化”(起码在后世看来),不关不斩,一般只是叫你体验穷乡僻壤之苦,倒是客观上成全了诗人们了解祖国,人民,及遍游如画中国的梦幻,只是论到心理承受,和渗入个人命运的悲欢离合,升迁感慨之凄苦,则需另当别论。

丁蜀镇,是古代亦有名的小镇。那里当年一定有令东坡这样的雅士文人留连之处:繁荣、热闹和盛产陶器,又兼古镇的幽静淡雅。举目四望,小镇被山势半环,当年在山上烧窑,开窑时东坡总会有几次趁步登山去观紫气蒸腾中的壮景吧?阳羡雪芽茶,在唐宋就很有名气,古诗云“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天子都喜欢的茶谁不喜欢!雪芽,真是引人遐思的茗称,像雪一样纯白的毛尖,轻薄的春雪中悄悄嫩草一般抽出萌芽,这真称得上一桩神仙夙愿了吧?将此茶奉给颠簸中途经此地的文人,也是造物之神和命运之神对诗人无比热爱故国山川景物和人民,因而时时遭厄运的某种补偿吧。

清明时节,谷雨之前,在茶田和山坡上,喜悦地看见无数细细的新绿,浅黄、鹅黄,茸茸地从陈年涂绿老叶下钻出,新芭破绽、返春的美,芳香,被清风一吹骄阳一晒,真是令游观者停足再三,不忍离去。再稍等一两天就是巧手的采茶姑娘们趁湖滨细雨辛勤劳作了。“雨前毛峰”顾名思义谷雨之前所采,而真正上品的雪芽,必须绝对是第一批初绽的小叶,早了太小,晚了不行,它们像一群小精灵一样难于捕捉,得适时才会采到它们的“仙”味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烟波浩渺太湖之中有一小岛,形状如“碧螺”,它所产于滋润雨雾中的茶名为“碧螺春”,中国古茶名,真是雅而又雅。而阳羡茶,则产于湖水西畔一角山隅,据说只有不大的一小片才有名气,阳羡茶其味香浓烈,是浓香的那种,也许是得湖畔之细微雨雾,又兼得山之肥厚润养,加以日照恰当,所以香味浓淳,可比喻“茶中茅台”。相形之下“碧螺春”则如“仙女茶”,绵软、清淡,需更细细品尝。雪芽诱人,几口下去,回香荡荡,弥久不散。我私下将它称为“酒茶”和诗人茶。东坡大诗人当年一定先饮了雪芽这种异香,才喜爱和迷恋上了太湖之西的吧?如果天假以时,让他在阳羡终老天年,一定是人生余韵里的一种福气。古人之爱兰、爱竹、爱梅、爱书法诗文,之雅气、之宁静致远、之睿智,绝非今人所能全部体会和领悟的。用现代的话说是灵性,或令今人讪笑某种“仙气”,这是修成了高架桥和快速公路的人们,所感慨找不见遗踪的珍禽异草的一种禀赋,这种禀赋曾引导着人类,是它们培植出漫漫的进化途程中由黑暗、蒙昧导向光明的——古代文明。

逛丁蜀镇。镇,如今已名不符实,它扩大成一座连接宜兴市的小城市,城市的一个区域,而不再是古典意义上的镇——,想,东坡先人昨日是为了选一块僻净而饱含中国古典味道的地方隐居,如果他现在醒来,会不会再选中昔日的阳羡呢?如不是,那么又是哪里呢?想不出。大概不应做此有些荒谬的类比和无边际的假设。就像不能把古人心境全套移植入现代人的心中。东坡之志若高山流水,情也可概括为“故国神游”,如果东坡有再世的机会,我倒想建议他去游他未曾去过的地方,如西北诸省,和越过山海关遍赏东北锦绣河山,当然,还有西南。中国人永远是无限喜爱李白、苏东坡之魂魄的,他们遍历人间的神仙之履鼓舞着中国诗歌翻涌着一浪又一浪新澜。

瞻观位于丁蜀镇东山坡下的古迹“东坡书院”,书院有东坡当年买田遗迹的横匾,另一半辟为孩子们做校舍,名曰“东坡小学”!快乐的孩子们听到铃声犹如一群小黄蜂或小蝴蝶飞旋涌入,真是令人感动又心下生羡,能在此读书,何福之至!能身后遗下书院,何等垂荫!我猜哪个成年人到此,都会复萌读书之志,之愿,宁愿抛开人间一切,回复到乐陶陶的幽然山林中,读上十天半月!多么奢侈呀。由此不由羡慕生在唐宋,一生都可以做个“书生”,一介书生,一生读书。

为了阳羡之茶,逗留了五天,在阳羡,每天喝雪芽茶,早晨九点钟用带盖子的大搪瓷缸满彻了一缸,下午晚上还要补喝二三缸。怕的是过两天回去了,再没有太湖的水,怎么彻得好阳羡的茶?喜闻茶针们被沸水激开的泡沫落下声,涌起一阵眩晕人口鼻的浓香。以至常常误了上街去,贪恋阳光从有巨大拉帘的宾馆落地窗淌入,屋内浮动着茶烟袅袅和人影晃动的图像。

据载,苏东坡曾于1074年第一次到宜兴,其后漫长一生多次来过宜兴,有资料说来竟过十余次,也多次曾与友人商讨在这里置买田土终老余生,(也曾买有一小块田土)并曾想给皇上上表要求退居常州、宜兴一带,但其后由于政治上的原因被下狱,贬谪,一连串的厄运,使他退隐湖山的理想终于破灭。

窃想,有一天老了,能否也学学东坡先人,来阳羡休息几天,只是,那时是否比现在更车声辚辚,还有阳羡好茶吗,有可为令人安静会儿的一隅?不知觉中,早已过了四十大截,当代人不敢称老,因为竞争太激烈,人怎么敢老呢?其实远古也好,将来也好,人都有一老,老去心境虽随时代和个人而异,但大体总有相似,东坡当年“买田阳羡”、也就是四五十岁吧,现代人寿命恐怕都长,大概到六七十岁再买不迟吧?东坡能在阳羡买田,做为现代人不能乱奢想,也不敢想有买田之梦。好在河山属于公共,不必买(但愿永远属于公共),且买一包阳羡茶聊以自慰。

又低吟一次,再品再味:

“ 买田阳羡吾将老

从初只为溪山好”

老而知老,老而如疾飞一枚落叶飘往远山,顺其造化,溶入故国和文化,融入佳山胜水,河山湖泊,——古人对这种老的认同观不也何其高明曼妙吗?

(附: 苏轼《菩萨蛮 阳羡作》:“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从造物游。有书仍懒著,且漫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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