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原的记忆(三)

02-26 作者:蒿草兰梦

村之记忆

我来到鲁西北平原以后,才知道我们辽北山村的村庄分布是很特别的。一个村要分几个自然屯各自独立居住,不像平原地区村子里的居民都集中住在一个大村庄。我的故乡砬子底下就是南城子村管辖的一个小自然屯。我们屯离山最近,房子都是依山而建,从沟里散落到沟外,没有一定的规矩,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好像是孩子们玩的积木从口袋里随意撒了出来。绝没有深宅大院,一家一处房子坐落在矮矮的短墙里,连大门都是透明的。赵本山歌里唱的:屯子不咋大,有山有水有河流。很像我们村。

改革开放以前,生产队没有解散。队部是一个长长的大筒子房,南北两条大炕,社员(村民)们早上上工首先来到这个队部,听从队长的分配,一个生产队农活是很多很杂的,所有的社员不能都干一样的活。那时的村民很厚道,不讲价钱。他们习惯了劳作。但有人会磨洋工,离开队长的眼皮子底下,干活如同老中医号脉,气定神闲的。好在东北的土地一年只种一茬庄稼,卖不卖力气,一年四季也就那么多的农活,努不努力种都是旱涝保收。大锅饭就好在大伙能慢条斯理地混。你穷我也不富裕。肩膀头永远一般齐。

干活磨洋工,就有许多农活留在了半个冬天来做。那时叫“夜战”,场院里一堆堆的玉米还带着皮。男女社员夜里集中在场院里,扒玉米,装玉米囤子。这活最少要干大半个冬天。半夜收工了,生产队还预备夜餐,就在队部的大锅里熬小豆腐,煮高粱米饭,那是最具东北特色的饭食,村里好多年吃不到这样的饭了。

那两铺大炕永远都烧得滚热,南炕的炕梢永远住着一个叫老合的人。老合是弱智,无家无业的,生产队照顾他,给他提供住处,安排他做些轻闲的农活,比如在田边地头看小鸡什么的。他还是队上的义务通信员,队里需要让村民知道的事都由他通知。老合通知也很特别,是奔跑于村街上一路喊过去,反复几遍家家户户就都听到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生产队有一块田离村子远,到那块田里做活要过那条寇河。早上要早早起床,天还很黑就坐马车出发了。怕误了妇女们做早饭,要让老合凌晨起来在村街上跑着喊:“烧火啦——烧火啦——”,小时候常常被惊醒误听为“着火啦——着火了”,非常害怕。我常常很钦佩老合,半夜深更的,全村都在睡觉,连狗都睡着了,他一个人走在黑咕隆咚的街上怎么就不害怕呢?那满山的萤火虫还有山中年久的糟木都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我们总怀疑那其中也有鬼火。

老合虽弱智,但他却懂二十四节气。每一年的春节啊,打春啊,立夏、立秋的等等节气他都能很准确地预知。大伙都觉得不可思议。混沌生太极,他的某些潜质也许是与天在沟通呢吧。

我向来反感某些戏剧或书本对农民形象的贬损,我觉得我的老乡不是书中写的那么愚钝。不会有人用懵懂的眼神面对外来的人问:“现在谁是毛主席?”或者:“长城修完了吗?”这等蠢话。不是赵本山小品中戏谑得那么土,也不是《乡村爱情交响曲》里描绘的那么洋气。他们大多都很幽默,日子再艰难也常常听得到乡里乡亲互相诙谐的逗哏与调侃。他们有时也可能很狡黠,这些都属小农意识,不伤大局。东北农民的憨直、爽快是毋庸质疑的。他们的性格就像他们的民居一样,疏朗散漫而一览无余。

生产队门前有一个大水泡子,圆不圆方不方的,泡子里盛满墨绿色的臭水,浓绿的看不见底。那臭水泡子是生产队用来沤苘麻的。处暑过后,长在地里的一大片苘麻就被全部割倒,一捆一捆的扔进臭水泡子里。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苘麻沤好了,捞出来晒干,苘麻的皮剥下来就可以搓绳子了。苘麻杆儿就一捆捆的分给了各家各户用来做火镰点火。有句俗话“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就说那麻杆儿的细弱无力。一根火柴不能点着一根柴禾,但足以点着几根麻杆。

村里有个老地主,矮矮胖胖的,总是穿着很干净的衣服,戴一顶很规整的帽子,不管是棉帽子还是单帽子都永远那么挺括。他从不多言多语,面容总是平和的,所以他的模样很慈祥。他会纺绳子。他在村前的街道上摆好那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是用来纺编绳子的,它已被绳子磨得油光澄亮。那个老地主慢条斯理地纺着,绳子在他手里被扯得老长老长,绳子粗的似小孩的胳臂,都叫那绳子“大傻绳”。大傻绳是拴车、拖捞柴禾的必备之物。小时候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地主并不干重活呢?还有一个地主,他和纺绳子的地主是哥们,他也不干什么体力活,而是成天背个粪箕拾粪。见了人也总是笑呵呵的,那谦虚和蔼的面容一点也不像个地主。

村里还有一个神秘人物,他可能是个老军,是什么军队的不知道了,我想可能不是什么正派部队。都说他和阎锡山好像有什么瓜葛。因为他有一个和阎锡山差不多的名字——阎西州。他住在村子最后边一个很小很小的石头房子里。那房子在冬天里四壁透风。夏天也是凉森森的,因为房子是贴着山根盖的。这个老军说话是外地口音,总是披着一件黄绿色的军大衣。面容白白的,挂着两绺稀疏的胡子。我们小孩子常好奇的看他,他从不讨厌我们。他的手很脏很脏的,只有中指和食指的第二节以下是白的,他每次做饭只用这两个手指淘米。一个碗大的铝盆,里面盛着大米或者高粱米,用小瓢舀上点水,然后就用那两个指头伸到水里搅一搅,米就可以下锅了。

老军有文化,会写毛笔字,认识许多字。他如果看见我们写的大楷,就准认认真真的挑毛病。他的外地口音就成了小孩子们常学的噱头了。没见过他有任何亲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苦恼和忧虑,没有任何人管他。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位老军的背景。我们村里的百姓我想是很厚道的,因为我从没见过和听说过有谁欺侮他这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后来,改革开放了,许多事情都变了,那个老军被谁接走了也无从知道了。我在这里记下他,也是对这位孤独者的一种纪念吧。

村子的前边放着一个大碾盘,白色的石碾,小时候觉得它老大,那是我们女孩子弹石子的地方。我们有六七个女孩子,常常坐在上面玩翻手绢和弹石子。村里有个很老很老的老头,据说他是关里人。说话垮声曳调。永远穿着一条大免裆裤子,双腿弯成O形,走路拖着鞋底摩擦声,他常常和我们抢这个大碾盘。他坐在大碾盘上,下巴拄着根拐杖,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也不知他在想啥?当我们风风火火地结伴跑来时,要是看见他正坐在碾盘上,就像心里落了一块石头那么犯堵。

小时候听老年妇女谈唠他是在老早年闯关东时落到我们村的,一个光棍汉无依无靠。村里某家的年轻妇女心肠热,收留了他。他从此就吃住在了这家,当然挣的钱连同他的一把子年轻的力气也都奉献给了这家。当然也就与这家的妇女有了微妙的瓜葛。后来老了,才分出去娶了一个与他同样老的孤独老太太相依为命。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拉帮套”的故事吧?我来到鲁西以后曾经有人问我:“听说你们东北竟有拉帮套的是吗?”我也毫不含糊地回答:“那些拉帮套的男人大多是你们关里人。”他们就不再言语了。我刚刚学写作的时候,就把那个关里老人和大碾盘相联系写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我怀疑他的人生一定与大碾盘有着某种情结。小说并没敢投出去。记在这里也是一种纪念吧。

秋深季节,家家户户开始积酸菜了。酸菜是东北人家的家常菜,那猪肉炖粉条的大菜里的主料其实还是酸菜。事先把园子里的白菜一垄垄的放倒,让阳光晒一晒。然后把残叶部分打扫掉。在锅里用翻滚的开水焯一下,再用凉水透透,就一层层码到大缸里。每码一层就需要家里的男人站到缸里的菜上踩一踩实。积酸菜就跟淘黏米一样是村里最重要的家务活。这两样活是需要男女配合的,只有这时我才能感觉到父母的和谐。

淘黏米要在腊月里,粘黄米、粘大米、粘高粱米,用水淘洗两遍,不能洗的次数多了,会伤水。伤水的黏米不好吃。将淘洗过的黏米控干就可以磨成面了,要用大大的盆和面、发面,人多的家庭要用小缸。这是力气活,需要男人有力的大手。这也是记忆里父亲唯一帮母亲做的家务活。

做粘豆包的时候,妇女们联合起来,做完你家做我家,三个女人就一台戏,何况是很多妇女聚在一家呢。她们可以推心置腹地说自家的事,可以张家长李家短的讲评别人家的事,也有人能彪呵呵地说些荤笑话,只需几天的功夫就热热闹闹轻轻松松的把全村的粘活做完了。那是人们一个冬天的干粮。一锅锅的蒸,一锅锅的冻,冻好的豆包就装在大缸里。做粘食的人家天天大烟小气的。外边寒天冻地,屋里热气如云,即使关着门,也能从门缝里挤出一缕缕的白气。冷热气相交,门框四边就结了层层薄冰,一开门“吱吱”“嘎嘎”的响。哪个孩子跑进跑出的,背后都会跟着声声吆喝“关门!”“关门!”

女人的手也被粘面泡得雪样白,豆包在她们手里被团得光润圆巧。粗粮细做,不光是要把粗粮参在粘米里一起吃好下咽。也体现在女人细腻的手工上。比如玉米面烙煎饼,比如把玉米和高粱米泡成酸米,然后磨成面压馇子吃等等,就像她们的人生虽粗糙贫苦却要活得鲜亮而饱满。

粘食蒸出来要邻里互换品尝,有时只需隔着矮矮的墙头就能东家递上一碗,西家递上一碗。不知为什么?豆包和大豆酱一样,每家有每家的味。同样的米同样的豆同样的做法,味道却有区别,人们说,是人不同,和面、发面的手法就不同。就像乡村的四季,都是春夏秋冬的过,可是却总会有些五彩缤纷的故事发生在个别的家庭里,留给村里人茶余饭后的嚼舌、讲古。

东北女人爱洁净,无论住的是瓦房还是土屋,都一样的窗明几净。她们最讲究锅台灶脑的整洁。锅台就是东北女人的脸、皮肤,走进东北民居首先要看到和接触到的就是锅台,一个家庭是否干净一看锅台就一目了然了。所以锅台的洁净马虎不得。其次是被格,被子每天早起都不厌其烦地叠落在炕柜上边。无论日子过得穷富,被格永远叠得刷齐。被格的中间还要插个鸡毛掸子。过去年轻人相亲家长都要看看彼此家的锅台、被格这两个地方。其次是看柴禾垛,有大柴禾垛的人家是勤奋的人家,柴禾垛堆得整齐不漏雨,就是正经过日子的庄稼院。

现在很多乡村里的事物都消失了,像小时候夏季里的棒槌声声,像老太太们嘴里叼着的、足有一胳臂长的大烟袋,还有冬天里家家户户的土炕上那煨着红红炭火的火盆,这些都已经成了绝版的记忆。

共 43 条文章评论
  • 顶一下,推荐阅读~2013-02-26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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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亲切,真实,怀念!所有的细节,那一张张时代的脸,电影和电视都无法重现。2013-02-26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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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亲切了,和我们的村庄一模一样!2013-02-26 11:06
  • 回复@心已远游:感谢关注!2013-02-26 13:16
  • 回复@落叶:呵呵故乡都似曾相识对吗?谢谢你来阅读并给与支持!2013-02-26 13:17
  • 回复@冬天里的暖阳:谢谢暖阳来阅读!2013-02-26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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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朴实生动的文字,欣赏,顶上了,祝你幸福永远,念安!2013-02-26 17:27
  • 回复@泪花集:非常感谢阅读这么长的文字!2013-02-26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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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写出了咱东北早些年的风情,读来亲切感人,勾起我童年的记忆,喜欢老乡的文字。顶一下,推荐阅读。2013-02-27 08:38
  • 我们屯离山最近,房子都是依山而建,从沟里散落到沟外,没有一定的规矩,房子与房子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好像是孩子们玩的积木从口袋里随意撒了出来。绝没有深宅大院,一家一处房子坐落在矮矮的短墙里,连大门都是透明的。赵本山歌里唱的:屯子不咋大,有山有水有河流。很像我们村。2013-02-27 09:02
  • 现在很多乡村里的事物都消失了,像小时候夏季里的棒槌声声,像老太太们嘴里叼着的、足有一胳臂长的大烟袋,还有冬天里家家户户的土炕上那煨着红红炭火的火盆,这些都已经成了绝版的记忆。2013-02-27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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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亲切,真实,怀念!所有的细节,那一张张时代的脸,电影和电视都无法重现。2013-02-27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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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欣赏佳作,推荐阅读。问候兰梦!2013-02-27 12:01
  • 回复@冬天里的暖阳:谢暖阳阅读支持!2013-02-27 12:50
  • 回复@心已远游:谢远游的点评!2013-02-27 12:50
  • 回复@孟杨:谢谢孟杨关注!2013-02-27 12:51
  • 回复@听雨轩儿:感谢轩儿阅读支持!2013-02-27 12:52
  • 回复@鹿城飞侠:谢谢老乡来访!感谢点评!问候老乡!2013-02-27 12:53
  • 回复@青松:呵呵感动你的赞赏!2013-02-27 12:53
  • 回复@晓风残月:感谢阅读与支持!问候晓风!2013-02-27 12:54
  • 回复@吉祥如意:问候吉祥!谢谢阅读支持!2013-02-27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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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回复@大海之子:问候大海之子朋友!谢谢阅读推荐!2013-02-28 08:44
  • 顶一下,推荐阅读~2013-02-28 11:14
  • 东北农民的憨直、爽快是毋庸质疑的。他们的性格就像他们的民居一样,疏朗散漫而一览无余。2013-02-28 11:16
  • 现在很多乡村里的事物都消失了,像小时候夏季里的棒槌声声,像老太太们嘴里叼着的、足有一胳臂长的大烟袋,还有冬天里家家户户的土炕上那煨着红红炭火的火盆,这些都已经成了绝版的记忆。2013-02-28 11:17
  • 回复@一米阳光:谢谢一米的欣赏!2013-02-28 16:46
  • 那时的村民很厚道,不讲价钱。他们习惯了劳作。但有人会磨洋工,离开队长的眼皮子底下,干活如同老中医号脉,气定神闲的。好在东北的土地一年只种一茬庄稼,卖不卖力气,一年四季也就那么多的农活,努不努力种都是旱涝保收。大锅饭就好在大伙能慢条斯理地混。你穷我也不富裕。肩膀头永远一般齐。2013-03-01 12:05
  • 半夜深更的,全村都在睡觉,连狗都睡着了,他一个人走在黑咕隆咚的街上怎么就不害怕呢?那满山的萤火虫还有山中年久的糟木都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我们总怀疑那其中也有鬼火。2013-03-01 12:07
  • 我觉得我的老乡不是书中写的那么愚钝。不是赵本山小品中戏谑得那么土,也不是《乡村爱情交响曲》里描绘的那么洋气。他们大多都很幽默,日子再艰难也常常听得到乡里乡亲互相诙谐的逗哏与调侃。他们有时也可能很狡黠,这些都属小农意识,不伤大局。东北农民的憨直、爽快是毋庸质疑的。他们的性格就像他们的民居一样,疏朗散漫而一览无余。2013-03-01 12:11
  • 小时候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地主并不干重活呢?还有一个地主,他和纺绳子的地主是哥们,他也不干什么体力活,而是成天背个粪箕拾粪。见了人也总是笑呵呵的,那谦虚和蔼的面容一点也不像个地主。2013-03-01 12:14
  • 这个老军说话是外地口音,总是披着一件黄绿色的军大衣。面容白白的,挂着两绺稀疏的胡子。我们小孩子常好奇的看他,他从不讨厌我们。他的手很脏很脏的,只有中指和食指的第二节以下是白的,他每次做饭只用这两个手指淘米。一个碗大的铝盆,里面盛着大米或者高粱米,用小瓢舀上点水,然后就用那两个指头伸到水里搅一搅,米就可以下锅了。2013-03-01 12:16
  • 村里有个很老很老的老头,据说他是关里人。说话垮声曳调。永远穿着一条大免裆裤子,双腿弯成O形,走路拖着鞋底摩擦声,他常常和我们抢这个大碾盘。他坐在大碾盘上,下巴拄着根拐杖,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也不知他在想啥?2013-03-01 12:17
  • 外边寒天冻地,屋里热气如云,即使关着门,也能从门缝里挤出一缕缕的白气。冷热气相交,门框四边就结了层层薄冰,一开门“吱吱”“嘎嘎”的响。2013-03-01 12:19
  • 东北女人爱洁净,无论住的是瓦房还是土屋,都一样的窗明几净。她们最讲究锅台灶脑的整洁。锅台就是东北女人的脸、皮肤,走进东北民居首先要看到和接触到的就是锅台,一个家庭是否干净一看锅台就一目了然了。2013-03-01 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