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老事

08-06 作者:清修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老院,它原始,看得见窗棂上暗含的雕花,它陈旧,椽头已经皴皮开裂,它破败,拱瓦暗灰上面长满青苔,它沧桑,围墙现豁口门楼有塌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抬眼望去,原来是房顶上砖头压着的防雨塑料布被风刮出的声响。

不觉一种苦涩涌上心头,这老院,我即生疏又熟悉。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生疏,今天再见它的时候还是生疏,它变了,变得更苍老了。是啊,三十多年了,今非昔比,这生疏,在咀嚼里渐渐回味出熟悉,亲昵,思念。

这是三间正房,连房带院有近三分地的样子。两棵杏树,长在院儿的西北角儿,杏儿正泛黄;一口井,在院儿的东北角,盖着井盖儿;几畦菜地,平整的划分着院落的中央,经纬分明;一条回廊似地小径圈着菜地,西南角是茅厕,东边靠墙的地方是一长条窝棚,窝棚里放置着地里使用的家什,南墙边上,是一棵高高的白杨树。

静静的站在院落里,我想见人又怕见人,想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赶紧出现,怕的是换了声音变了人影。轻轻的唤几声,无人回应,轻轻地推开门,吱呀有声,悄悄的走进屋,仍就寂静无声。站在当地看,东屋一席炕,西屋一张床,当地的红躺柜还是那样的亮,门后的锅台,周遭用白土粉刷的还是那样的白。坐在当屋那张有些摇晃的圈椅上,低头看,椅子腿儿已经被细绳捆绑了好几圈,还是那样老态龙钟的摸样。

第一次走进这个老院的时候,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我孤零的走进这个荒僻的小山村,然而同时也走进了一个温馨的老院。院主人就一个人儿住,加上我两个人。开始我们同住在炕上,主人的呼噜打得很响,我时常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细心的主人察觉到了。一次,在我回家的时候,主人从山里伐来了几根木头,用精湛的木匠手艺,瞄着城里人睡床的摸样,打造了一张床,等我回来,那张新床已经摆在了西屋窗台下。

当晚的月色很好。我们俩用新打的井水冲了个澡,静静地坐在杏树下,品着我从家里带回的酒和几样小吃,几杯酒下肚,他渐渐拉开了话匣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鬼子快投降那年他结的婚。媳妇是远房的表妹,他(她)们躲在山里过着自食其力和美的小日子。一次他外出揽木匠活计,恰逢鬼子进山扫荡,迷茫的走进了他们这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等他赶回来,只见家里遍地狼藉,到处找寻媳妇不见,最后在井里找到了媳妇的尸体。他恨得把嘴咬出了血,决意要报这个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悄悄下了山。

两天后的夜里他赶着小雨回来了,原来他到了城里,寻机,瞅冷子把一个上厕所的鬼子抹了脖子,尸体淹进了粪坑,带回脑袋给媳妇祭了坟。鬼子投降后,他加入了支前的队伍,战争快结束时,他戴着支前模范的奖状回来了,土改工作队格外分给了他这处村里的老宅院,听说这是一个城里老财的祖屋。

从那以后,他便在新分的院里种上了两棵杏树,因为他的媳妇叫山杏。他说,这两棵树,一棵是山杏,一棵是他。他没再娶过,别人也给他提过,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绝了,一直一个人过日子。

岁月荏苒,我闯进了院主人孤单的生活。他是小村的生产队长,对于我这个来接受再教育的学生,他找不出合适安排的房子,只能住到他那里,既是房东,还默默担起了贫下中农老师的责任。他派工,他收工回来做饭,他还在灯下给我缝补破了的衣裳。他是队长,他是农活老师,他是做饭的,日久天长,他的形象不断扩大,渐渐凝成我心目中的父辈。

我在经历了五年的下乡生活后离开了,走到了离这个小山村很远的地方。

小院破旧的街门响了,一位老者在一个年轻人的陪护下进院了。我走出屋里,老者站在院里,我们默默的相视着。疾步,趔趄,我们相拥了,无语,泪水,我们捶打着。

还是在那两棵杏树下,还是品着我带来的酒菜,我们哭,我们笑,我们静默无语,我们大声嚷嚷。同来的年轻人讲:“大伯已然八十有六了,就要去敬老院了,这是乡里做了好长时间的工作他才答应的。上午,陪大伯去了趟山杏婶的坟上,这不,大伯又有些反悔了,您也帮着劝劝吧。”我刚想张嘴,还是大伯发话了:“你们再陪我在这里住三天,三天后我去敬老院,保证不反悔。”

第二天,一向勤谨的大伯没起早,我们有些纳闷,静静的等着,大伯还是没动静。我们有些慌神儿,近前呼唤,没动静,轻轻推推,没反映,暮的发现,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带着安详,无疾而去,永远的睡着了。

在老院里,他守着杏树永远的睡着了。

山杏婶的坟旁,又堆起了一座新坟。我静静的蹲着,手里的纸蝴蝶在飞,眼泪在淌,我们真的有缘分,冥冥之中似乎还在与他对话。同行的年轻人讲,大伯这多年来守着山地耕种,省吃俭用度日,把省下的钱都捐给了乡敬老院,可亲可敬的老人。

我们离开了老院,回首俯瞰,那座老院历历在目,两棵杏树依然枝繁叶茂,可他的主人去了。

这老院,这老事,永远铭刻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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