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

06-19 作者:游胜光

曲折的盘山公路上,一辆白色的“依维柯”汽车陡然一停。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骂道:“哪个龟孙子弄倒的电杆?也不在前面放一个警示牌!”

汽车上,是挤得满满的军人及其家属。急剧的刹车使大部分人身体往前扑出去,整个车厢里乱成一团。车一停稳,有人就打开车窗,呕吐不止。只有靠后坐的五个年轻战士安坐不动,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天崩地裂也难撼动其分毫。

司机发动了几次引擎后,懊恼地说:“他娘的,打不着了,看来今晚要在这车上过夜。”

一片叹息声中,后座五人中有个脸庞瘦削,神情冷峻的战士发问道:“到汉皇镇还有多远?”

司机很客气地回答说:“大约有十五公里。”

“下车!”这个战士冷冷地说,一把抓起背囊背上,右手提起一枝步枪,敏捷地穿过拥挤的车厢,到了车门旁,左手在把手上一带,轻轻地跳了下去。几乎只过了一瞬,其他四人就排成整齐的一列,站在了他的面前。(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向右——转!”

“跑步——走!”

看着五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司机旁边一个胖胖的年轻军嫂好奇地问:“这几个人是干嘛的?”

司机露出一副崇敬的表情,“他们是去汉皇执行任务的,都是A连的兄弟,那个班长叫周南方。”

“汉皇线路又出事了?”有人惊问。

“A连?那可是一般不轻易出动的!”

“听说有一档电缆被盗。”

“这帮人渣,连国防通信线路也偷!”

“抓住了活剥了他!”

周南方一行赶到汉皇镇通信连驻地时,已经是暮色苍苍。营院里灯火通明,照得低矮的营房显露无遗,远远望去活像一座山神庙。这种房子估计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由于部队经费问题,一直没有给通信连重建营房。

连长王晓康亲自过来接待他们,一边笑呵呵地说:“你们来了,这下我放心了!”周南方向他敬礼说:“服从领导安排。”然后就一言不发。他不太善于言谈,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比较乏味的人。而他这种性格,在A连那种单位还比较常见,属于部队的特殊产物。

王晓康说:“我来点一个名。周南方、陈伟龙、王爱军、张刚、林飞。好,人到的很齐,以后点名制度必须坚持,你们也要服从通信连的管理。今晚你们就不执勤了,先休息一下吧!”

十分钟后,他们被安顿在勤杂班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还算宽敞,原为储藏室,是特意为他们腾出来的一间房。当晚点名后,通信连的一些官兵有去串门的,只在门缝里看了一眼,就一个个退了回来,一边议论纷纷。

“看那个,一只手做俯卧撑还这么轻松!”

“哇,这个肌肉真发达!”

“这才叫当兵的!”

周南方指挥着四名战士激烈地做着俯卧撑,那种频率和标准的程度让通信连战士们目瞪口呆。因为从入冬以来,他们的体能素质有明显下降。周南方感到这次任务责任重大,必须有良好的身体素质作为后盾。陈伟龙用一只胳脖做着俯卧撑,一边埋怨道:“你看那王连长,一见面就来一个点名,还说要服从他们的管理,嘿嘿!”

周南方将一条腿搭在上铺床架上,一边下压一边说:“当然要服从。”王爱军笑道:“过几天他们就会明白的,其实我们才是主力。”

周南方慢慢地把腿放下来,语气很严肃,“我先约法三章:首先是必须服从人家的管理和安排,这是出发前我们领导一再强调过的;另外在外单位面前不能说脏话,我知道你们在私底下爱说一个粗话,在这不行;第三是你们的一切行动要听我的指挥,不得单独行动。”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饭一过,周南方就向王晓康连长提出要去线路上看一看,熟悉一下地形。王晓康说:“要不我跟着去一趟?”周南方说:“不用了,你派一个熟悉线路的骨干带着就行了。”

负责带路的是通信连线路抢修班班长陈海飞,据说他是通信连的技术尖子,在去年他们团里组织的通信专业比武中还获得了第一名。他们出了营门,绕过一些零散的民房,向后山拐去。

营区坐落在一个小村庄中,后面是连绵的群山,也就是远近闻名的汉皇山。通信连负责的由九十八根电杆构成的架空通信线路,大部分分布在这汉皇山脚下,因此称为“汉皇线路”。从一连到后山的一段上坡路奇陡,普通人爬一趟会累得趴下。在周南方看来,这地方用来练冲刺跑最为理想。这一段距离有九根电杆,也就是1号杆到9号杆,按照杆距五十米计算,共计四百米。

后山有一条渠,将公路与线路分隔两岸,中间一共有四座小石桥用以通行。为便于确定位置,这四座小桥及附近地区,分别被通信连按顺序划为一至四段。这种地形,一直保持到90号杆下山结束。被盗的电缆位于二段一块庞大的麦地中,远远望去线路上就像缺了什么东西一样,看着不舒服。在这块麦地的尽头,是一家有重大嫌疑的造纸厂。

看了一遍,周南方已经心里有数了,一系列可行的计划在他头脑中不断地酝酿并改进着。到了90号杆,是一道蜿蜒的山路。陈海飞说:“下山就到了汉皇镇上了,那几根杆在镇子里街道上,是没问题的。”周南方还在思索,身边的陈伟龙抢着说:“去看一看吧。”陈伟龙和周南方是A连硕果仅存的两个二级士官,都属于那种资深级老兵。与周南方不一样,陈伟龙性格外向,有很强的交际能力,然而作风也比较松散,他还是A连唯一一个可以在连长面前抽烟的战士。本来这次执行任务,A连连长考虑到陈伟龙纪律观念不是很强,计划里没有安排他。但陈伟龙在A连呆久了,静极思动,嚷着要下山,连长也不能不照顾一下他的情绪,只好派他出来。

周南方当然知道陈伟龙的真实想法只是到镇上转一转,在A连那种闭塞的单位呆久了,不想出来透透风都不正常。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掠而过,只见陈伟龙乐呵呵地哼开了小调,王爱军和张刚没什么表情,倒是林飞看来有些兴奋。

林飞是周南方班里的新兵,也是他的重点培养对象,所以这次执行任务特意带在了身边,也含有让他历练一番的意思。林飞确实也给他长了脸,能吃苦,人也聪明,学动作很快。一年下来,不管是军事训练水平,还是政治觉悟,都明显超过同年兵一大截,隐隐有老兵的风范了。

周南方说:走!

下山的路并不平坦,七弯八拐地绕了一大段山路,才见地势稍微平缓,泥土路也变成了水泥路。跨过一截铁路,一条冷清的街道摆在面前,冷冷清清的没有多少行人,众人大失所望。很快就顺铁路看完了剩下的几挡线,于是默默地折了回来。

林飞在一旁试探性地说:“班长,肚子很饿了,去镇上吃点东西吧!”周南方是过来人,当然明白他无非是想在外面逛久一点。他看着林飞那充满稚气却跟他一样黑瘦的脸庞,一下子就心软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走吧!”

汉皇镇如同西北地区常见的小镇一样,规模小得可怜,几乎没有几家店面。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家敬业的面馆,屋里挂着的电灯发出昏黄的亮光,加上屋子里冒出的腾腾热气,使得里面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让人生出进去歇一下的冲动。

陈伟龙呼出一团热气,解开上衣的扣子。对正在忙活的老板夫妇喊道:“老板,有什么吃的没?”

“有——”老板娘的声音拖得很长,“烩面拉面炒面哨子面……”周南方对北方的这些小吃不屑一顾,打断说:“还有别的吃的没有?”王爱军挤到操作间,意外地发现一屉刚出笼的小包子兴奋地喊道:“有小包子哩!”陈伟龙说:“先来一个十屉。南方,我们先吃着。”

他们几个大手大脚地占据了屋角的一张饭桌,狼吞虎咽地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周南方能感觉到大家心中的幸福,却又有一些心酸。他看着身边的林飞,才十八九岁,本来正是天真烂漫、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在同龄人享受花花世界的精彩生活时,他却在偏僻的山林间站岗巡逻训练。再想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 #p#副标题#e#

年轻人正在长身体,所以能吃。特别是从下午六点吃晚饭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吃早饭,这一段时间确实有点长,不吃点东西撑不住。周南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每天晚饭后带上几个吃剩的馒头,在晚上执勤时加餐。

这个方法得到A连同志们的一致同意。

下午通信连所有干部骨干开会,周南方也被邀请参加。会议气氛很严肃,可以看出通信连对电缆被盗一事高度重视。

值班排长走到王晓康身旁,弯腰轻声说:“连长,都到齐了。”

王晓康爽朗地一笑,说:“那就开始吧!”说完笑容一敛,表情凝重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作过多追究。其实我们通信连每个人都有责任,在座的各位应当引起深思。现在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引起了上级首长的高度重视,并责成我们一定要保证春节期间的通信畅通。我们责任重大,不能再出任何问题。我们通信连作为一个光荣的战斗集体,多次圆满完成上级领导交待的任务。现在,这个招牌不能在我们手上砸掉!

“现在干部有休假、外训的,大部分不在位。而战士们也面临公差勤务较多、任务重的情况。在这种形势下,我团向上级反映困难后,由我们兄弟单位A连派出五名同志协助巡逻。这五名同志都有着非常过硬的军事素质,特别是班长周南方同志,曾多次在大型军事比武中获奖,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非常敬业,体现了我们王牌部队的优良作风。他们的到来,为我们增添了新的力量,大家欢迎。

“经过党支部研究,初步制定方案如下:每天晚上派十人巡逻,分前夜后夜两班。前夜从晚上七点天黑到凌晨两点,后夜从两点到八点。

“进一步细划:在每班五人中,我营出三名同志,分别在一段、三段、五段固定驻守。A连出两名同志来回巡逻。所有巡逻人员,次日上午补觉,不用参加任何工作。这是我们的初步计划,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

“报告连长!”一个干部学员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道:“那白天八点以后呢?”

“八点以后天已经大亮了,没事。大家还有别的问题没有。”

对王连的这个观点,周南方不敢苟同。其实盗缆贼如果敢冒险的话,在大白天穿几套破迷彩服——现在这衣服比比皆是,周南方当兵前做过一段时间民工,就穿着这样的迷彩服——然后堂而皇之地上杆剪缆,抽出来带走。老百姓见了会以为是部队施工,不会管的。为安全起见,还可以两头各派一人把风。由此可见,通信连的守护工作,还有很多漏洞,如果不及时改进,电缆再次被盗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那个干部学员嗫嚅道:“我们连人少,您看能不能在二连也出几名同志过来协助一下?”

“二连?”王晓康反问道:“二连是女兵连,都是女同志,你怎么安排?大晚上的放在荒郊野地里的,你能放心?”

“要不我们那三个点与女兵搭配安排?”

干部学员刚说完,满屋的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周南方反对道:“我们坚决反对女同志执勤,过于危险。如果觉得人手不够的话,我们五个人可以通宵守夜。”顿了一顿,周南方又说道:“有一个问题我要反映一下:就是1号杆到9号杆之间的几档线也不能忽略,我建议再派一个人在这段距离间巡逻。”

王晓康反对道:“这段距离我保证没问题,就在我们营区附近,相信还没有这么胆大的人,敢偷到部队来。”

接着又说:“女兵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有别的困难可以找我。再强调一点,我知道你们都很痛恨那帮家伙,如果逮住了千万要控制住情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在这里规定一下:我们执勤时不能带枪。周班长,你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没有。”周南方淡淡地说。

周南方就着冰凉的矿泉水,咽下一大口干冷的馒头。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盯着山脚下的平原细看:公路两旁的路灯发出朦胧的光芒,远远看去就像是几条横贯大地的长龙。只有正对着他的一段路灯分布还算均衡,越向两边延伸仿佛距离越窄,直到重复在一起,在视线中模糊地跳跃着。

西北地区好像从来不产参天大树,尽管是在山腰,低矮的树木却让他在冷风中无处遁形。厚重的军大衣在呼哮的山风中显得是如此的单薄,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被利刀切割般疼痛,如果谁能在这个地方站上十分钟军姿,周南方绝对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走在渠边的小路上,尽量不让沉重的大头皮鞋发出声音,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漆黑的山林间扫射着。静谧的山区里只有两样声音:风声和流水声。他将剩下的矿泉水一饮而尽,然后用装过馒头的油纸袋一裹,顺手扔进了黑乎乎的渠里。

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亮光,这点死气沉沉、仿佛电力不足

的灯光却给他很温暖的感觉。凭着对这条线路周围地形的熟悉程度,他闭着眼睛也知道那是一座小型乙炔厂。他还知道那地方有一座上山的小石桥,也就是二段。过桥是一大块麦地,麦地尽头就是那有重大嫌疑的造纸厂。而通往造纸厂的山间小路两旁,分别是部队“汉皇线路”的18、19号两根电杆。而第一次被盗的电缆就是附近的21号杆和22号杆之间的一档。

在经过乙炔厂旁边的麦地时,周南方随身携带的对讲机里传来有人吹气的声音。他迅速掏出对讲机贴在耳旁。

“03!”

“03收到,请回答。”

“呵呵,周班长,我是伟龙,我看见你了!”

这个陈伟龙!周南方哑然失笑。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除了平日熟悉的地形外别无他物,一下还真不知道陈伟龙藏身何处。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甚至见到了乙炔厂门口石板上坐着的通信连哨兵,正在大衣的包裹下瑟瑟发抖。都快立春了,这天气却一天冷似一天。周南方与哨兵打了一个招呼,询问了一下情况,哨兵奇怪地说:“你没见着他!刚往你那头过去不到五分钟。”

“好,我知道了。”周南方笑着说。拒绝了哨兵递过来的一支烟后,他直接奔向刚经过的麦地,在路边有一个麦杆堆。他绕到背面,果然发现陈伟龙将麦堆掏出一个洞,在地上铺了一层麦杆,裹着大衣惬意地躺在里面,一边还在把玩着对讲机。

周南方在外面站了很久,还特意关了对讲机。果然,陈伟龙按捺不住,又开了对讲机喊道:03,03!

周南方一下扑了进去,对着陈伟龙的耳朵说:03到!陈伟龙浑身一抖,说你想吓死我啊!周南方笑着说,没听说过扮鬼的人经常被真鬼吓死啊?

陈伟龙呵呵乐了。他抓了一大把麦杆把洞口堵了,感叹道:“真他妈暖和!比五星级宾馆还舒服。”

两人挤在一块,其舒适程度不是那些住高级宾馆的人能体会得到的。没有了冷风的提神,周南方一下子就困了,一阵倦意袭来,他竟然做起了梦。他梦到他们几个去了很多地方,包括一些田野、村庄、树林,似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后来张刚说快回去吧,连队好像出事了!

一紧张周南方就醒了,看着身边的陈伟龙沉睡正酣,鼻息很沉重。周南方爱怜地看了他一眼,没叫醒他。自己钻了出来,又轻轻地用麦杆把洞口封好。

周南方看了看时间,刚才只睡了九分钟!真是奇怪。难怪古人有“黄梁一梦”之说。外面的风很冷,仿佛把洞口的麦杆一移,就会尽数冲进来一样,呼呼地往脖子里灌。周南方冻得浑身的汗毛竖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麦堆里呆过一阵后感觉更难适应。

他走了起来,间而带点小跑。在线路三段地区,他停住了。只见小桥对面似乎有黑影摇动,是树吗?但那“树”竟动了起来,越来越清晰。只见人影晃动,一行四人从狭窄的山路上鱼贯而下,他们带着棉帽、口罩,看不清五官,但是年纪都不大。他们背着一些箱子,手里都有工具,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还拿了一跟长长的铁棍子。

“干什么的?”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见陡然冒出一个人,也是一惊,问:“你干什么的?” #p#副标题#e#

周南方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冷冷地反问道:“你们干什么的?”这时后面几个人围了过来,仔细看着周南方。周南方暗暗戒备,他突然想到如果这些人一拥而上,一下把他推到渠里去,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渠里水流湍急,更要命的是没有地方可以上岸,光秃秃的都是石壁,任你再高的水性都不好使。

这几个人只是看了一下周南方就从他身边匆匆走了过去。他们的眼神很怪,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周南方已经肯定了他们绝非善类。他决定跟踪他们!

这四个人下山了,下山的路是从一层土块中开辟出来的。等他们看不到自己,周南方将大衣甩在草丛里,迅速地跟上前去。

等他穿出那道狭缝,站在蜿蜒的小路上时,那四人忽然失去了踪影!周南方快速跑下山,到了山下的村庄里,站在一片空地中茫然四顾,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这地方确实穷,残破的土墙倒了一半也没人管,估计早就被主人弃置不顾了。黑暗中,白色的小路上不时出现一堆牛粪,周南方跑到村子边缘的稍微大一点的泥土路上,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但只犹豫了一下,考虑到往西走上公路较近,可能性大,就往西奔去。

前面已经传来窃窃私语,周南方不由慢了下来,这时一辆摩托车迎面而来,强烈的灯光让他睁不开眼睛。等他闪过一旁,再看前面,已经没有了一点动静。

摩托车的轰鸣渐渐消失,他加快速度,已经不用担心暴露目标,因为那四人极有可能发现了他。借着朦胧的月光,他跑了大约一公里,仍不见那四人的踪影。这时,前面出现两条岔道,一条笔直前进,另一条是下坡路,估计是通往公路的。

他正在彷徨,却瞥见前面一所大院子的围墙角上,一个人正在生火。走近一看,是一个脸上爬满密密皱纹,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老者。他自顾拨弄着那几块燃烧的大木头,对周南方这个不速之客视而不见。周南方问:“大爷,看见几个人过去没?”

老人没有正眼看他,只是摇了摇头。周南方毅然转身,向下坡路狂奔,一边打开对讲机。

“伟龙,赶快联系王连长,我已经发现敌情,派车去三段下面公路堵着。”

说话间,已经到了铁路下的隧洞口子,周南方迟疑了一下。黑压压的洞子里,几乎没有任何亮光,如果冒失地走进去,那几个人发动突然袭击,可能还有凶器,是很难应付的。他打开手电,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子,快要出洞时,他先靠右侧墙壁,照着左边口子没人,再转到左侧,看见右边也没人,才放心地走出来。

一出洞子,他立马飞奔起来,冲出了500米左右的民房街道,站在冷清的公路上。在路灯的照耀下,清楚地看到公路上空无一人。

周南方失望地伫立着,夜风寒彻,他却感觉不到一点冷。这时对讲机传出陈伟龙的声音:南方,王连说晚上不安全,叫你算了。

好,周南方恨恨地哼了一声。

后来周南方知道那几个人是在汉皇山盗墓的,通过他的描述,通信连的战士从那几个人携带的工具分析出这一伙人,绝对是这一带经常遇到的盗墓贼。对此,周南方作了检讨,认为自己首先不冷静,很随便就擅离职守,去追盗墓贼,给了盗缆贼可乘之机,幸好没出事;另外没注意安全,单独追踪四名可能携带凶器的犯罪分子。

但他丝毫没有感到沮丧,对圆满完成这次任务充满信心。

静谧的山林中,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轻响。这细微的声音几不可闻,仿佛滴入山涧中的一滴水,只一瞬就重归平静,再也悄无声息。

黑暗中,一双眼睛猛然一亮。周南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掏出了对讲机,——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01,我是03,听到请回答!”

“01收到,03请讲。”

“报告:一段发现敌情。”

“收到,继续观察,不要轻举妄动。”

“是!”

周南方放下对讲机,一甩军大衣,钻进了黑沉沉的麦地中。他的动作极为矫捷,快速而轻巧,踏在厚实的麦苗上,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蓦地,他身形一窒,很小心地蹲了下来。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麦苗上有新踩过的痕迹,而上一次经过这里是在两小时以前。在一根冰凉粗糙的军事通信电杆下面,赫然有一团像是刚擦过鼻涕的卫生纸。毛贼,终于等到你了!他的心跳急剧加速,兴奋得脸上发烫。对这帮胆敢盗窃军事设施物资器材的小贼,他是极其愤恨的。而一旦让部队兴师动众,那些家伙也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他放慢了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前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果园,枯枝交错,仿佛吞噬灵魂般张牙舞爪。果园很大,里面有四根军用电杆,按杆距五十米计算,果园东西两头至少有一百五十米,这么大的地方用来藏污纳垢,他还真不敢贸然闯进去。他走到铁丝圈成的篱笆旁,在一些伸出来的树枝的掩护下,潜伏在地上,聆听着果园里的动静。园子里很静,有细微的磨擦声,周南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是抽动电缆的声音。

就在这时,伴随着胡乱扫射的手电筒灯光,从果园东、南、北三个方向传来一阵壮观的呐喊。周南方心里知道,这次行动又失败了,没有哪个小偷会蠢到冲过来这么大一帮人还无动于衷——除非是吓傻了。

通信连连长王晓康兴奋地指挥着官兵们在麦地里集合,一边询问着各组的情况。周南方离他们不到二十米,刚才从果园的几个方向冲出来七八十号人,竟没有人发现他。现在目标已被暴露,敌暗我明,他只得走了出去。通信连的官兵们有一部分拿着警棍,更多的则手持木棒、锹把等物,都是一脸的兴奋。王晓康高兴地对周南方说:“这次你汇报得很及时,我一收到情况就全连紧急集合,刚好光端机开始告警。于是我们分三路包抄过来,可惜又让他跑了,不过这样一闹,估计这帮贼再也不敢来了。”周南方默不作声,心里觉得王连长过于张扬,其实只带几个人悄悄摸上来,成功率会高得多。想必他又将这次活动,当成了一个绝佳的锻炼部队出动能力的机会。自从A连连长接到上级命令,派周南方带另外四名同志,来汉皇山协助通信连守护线路以来,他们几个尽管服从通信连的领导,但相互之间很难产生默契。比如今晚,周南方满怀信心地摸了过来,原以为盗缆贼已成囊中之物,手到擒来只是时间问题,结果又功亏一匮。

通信连的战士一个个摩拳擦掌,叫嚷着要找到偷缆贼给他一顿饱打,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次的行动又是无功而返,但还是很乐意过一把嘴瘾。这贼太精了,周南方心想。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喊道:“连长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王晓康和周南方同时看见麦地深处的一间房子门口,在朦胧的灯光下,隐隐可见竖着的两道黑影。这是一家稍具规模的造纸厂。

王晓康自信地说,这造纸厂里面有鬼。

周南方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大半夜的,听到外面吵得沸沸扬扬,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想不去看个究竟都很难,何况国人大部分都是喜欢看热闹的。

王晓康对值班员说:集合大家带回休息。又转过来问周南方有什么要求。

周南方要了一个手电筒,是体积很小、光线却很强的那一种。王晓康在临走时,仍坚持他的观点,要周南方留心那造纸厂,并巡查断缆。

众人去后,经过一番闹滕的山林显得更静了。周南方亮起手电,先去拾了大衣,然后顺着线路,逐杆搜寻。他记得那一声轻响,就是从果园方向传来的,而茂密的果树,也无疑为盗缆贼提供了绝佳的藏身地点。临近果园,看着漆黑的果树林,他下意识地停住了。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刚才通信连战士扑过来时,盗缆贼并没有望风逃遁,因为出了果园,在大片的麦地中,他们无处遁形,还不如潜伏在果园里安全。问题是他们是否利用刚才队伍集合的时间,偷偷潜逃?

周南方尽管对自己的身手极为自信,收拾几个毛贼绝对不成问题,但为安全起见,他还是折下一段碗口般粗细的树枝当作兵器。然后小心地从上下两条铁丝的缝隙中钻了进去。沿着电线,他行走得很谨慎,左手持手电筒,精确定位后再前进;灵活有力的右手紧握木棒,随时准备发出凌厉的一击。不时有树枝在他脸上蹭过,对此他不以为意。寂静中,只有大头皮鞋踩在枯叶上很清脆的声音。 #p#副标题#e#

在果园中央的电杆下,他找到了一只手套,然后他用手电往杆上一照,毫无悬念地看见断开的光缆垂下来一截。这个该死的盗缆贼,竟错把不值钱的光缆当成是电缆整断了!想到战友们为了这条线路,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现在竟被这帮自私的盗贼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周南方顿时觉得一股怒气不可扼制。但他找遍了果园的每个角落,仍未发现盗缆贼的踪影。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林飞的声音:03,03!我是05,交接班完毕。

下山的路上,周南方与林飞走在一起,一直没有说话,心情很沉重。现在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王连长他们上来的时候,盗缆贼并没有奔逃,而是潜伏在果园里,等他们在外面集合停留的时候才偷偷潜逃。如果当时能够冷静分析,一起去果园搜寻,绝对有所收获。他为失去了这个绝佳的机会而懊悔不已。

从接到通信连负责的“汉皇通信线路”的电缆被盗的消息,他们A连连长派他带另外四名同志、前来协助通信连守护线路以来,他就想着尽快抓住盗缆贼,给A连带来荣誉。同时也盼着早点结束这次任务,因为新的一年是军委胡主席大抓军事训练之年,各项工作正在热火朝天地开展着,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耽误太久,毕竟军事训练才是部队的中心工作。而现在,可恶的盗缆贼竟在他们眼皮底下行动,这分明是一种挑衅!

周南方告诫自己:只要盗缆贼不放弃,他们就还有机会,但是一定要冷静,不然会永远处在下风。

这时天刚蒙蒙亮,远处有断断续续的鸡鸣狗吠,下山是一条新修的水泥路,一直通到镇上。周南方看着走在身边的林飞,见他头发上满露水,显得湿漉漉的,然而很黑。暗暗感叹了一下,心里却更加愤恨盗缆贼。

“总有一天,我要逮住你们!”他在内心呐喊道。

周南方独立于荒丘之上,看着脚下的这一片土地,默然无语。

视野中,是无尽的黄土地和沟壑中零散的村庄。整个大地呈苍黄的主色调,给人以坚定、沧桑的感觉,仿佛此地亘古以来就是这般景致,并且一直能保持下去,直到永远。

西北天空里干燥的冷风拂过他板直的身躯,草绿色的冬季作训服在劲风中猎猎作响。他坚毅的脸庞上,那双恒定的眼睛透出执着的光芒,甚至有些湿润。他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然而祖国广袤的土地上总能让他生出一种感动。

昨晚没睡好,他的眼睛有些鼓涨,幸亏吹了点冷风,人才精神一点。他突然有些失落,为自己感情的麻木。因为长期的军营生活,已经让他没有了正常人的悲喜,一切都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自己变成机器了吗?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这时远处传来林飞的喊声:班长,你怎么上去的?施工的来了,过去看看吧!

周南方精神一振,抓着荒丘边缘的野草悬挂着跳了下来。他沿着渠边向林飞跑去,耳畔的风声和身上清爽的感觉,让他觉得在这里进行长跑训练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到了果园,那里已经有了好几个人。除了A连与他一起过来的陈伟龙、张刚、王爱军,和陈海飞带着两个上等兵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不认识,分别是一个女中尉、一个女士官。林飞眼睛一亮,盯着两个女战友不放,陈伟龙他们几个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周南方并不感到奇怪,这一帮人确实太久没见到异性了!

陈海飞带着脚扣爬上电杆,扎好安全带,费力地从两边抽着光缆,直到掉在地上盘成很大一堆,才从杆上下来。陈伟龙在一旁貌似很羡慕地问道:“班长,你们上杆的动作真利索,有空教一下我们。”陈海飞谦虚地说,“我这个不算什么,以前退伍的好多老班长,都可以徒手爬杆。”

“哇!不可能吧?”陈伟龙夸张地喊道。王爱军再也忍不住,在一旁笑了出来。周南方也冷眼旁观,看他到底想搞什么鬼。

两个上等兵搬来一台机器,女士官在女中尉的指挥下,开始工作。陈伟龙过去与那个女士官搭话:“这是什么东西?干嘛用的?”

女士官根本就没理他,很专注地剥开光缆,抽出缆芯。倒是女中尉很耐心地解释道:“这是光纤熔接机,可以把断掉的光缆接上。”

周南方一直冷冷地旁观着,王爱军却不耐烦了,一拍林飞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开了,靠在不远处的一段树枝上,惬意地抽烟,一边在聊着什么。这时女中尉问道:“抽出一档电缆带走,需要几个人?”陈海飞思索了一下,“差不多要三个人,两人上杆抽缆,一人在杆下盘。盘好后,一人带工具,两人抬缆。”

这时周南方说了一句话:一个人就够了。

听到他的声音,女士官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奇怪,女中尉也露出不相信的眼神。陈海飞很坚决地否定:“不可能,至少要三个人!”

周南方没有和他们争辩,只见陈伟龙对张刚点了一下头。张刚会意地走到杆下面,就在大家还不明白他意图的时候,他一手握住电杆背面凸出部位,右脚脚心凹处卡住正面凸出部位,身体轻如猿猴般、只用了十来步就上到了杆顶,给人感觉就是在平地上走过一样。张刚到了杆顶,双腿一盘,竟奇迹般地固定在电杆上面,他甚至挑衅般地故意松开了双手。那两个上等兵“哇!”的一声惊叹。只有陈伟龙乐呵呵地自言自语说:“有点慢,这小子退步了。”

周南方缓缓地说:“现在他一个人将一档电缆全抽出来,我相信他绝对有这个体力。抽出来的电缆就撇在电杆下面,然后他下来,一把裹走。”说话间,张刚已经利索地从杆上滑下,在一旁拍着手上的灰尘。陈海飞很谦虚地说:“想不到A连的兄弟也有这么多绝活,有时间一定要教教我们,也好提高专业水平。”两个上等兵好奇地按照张刚的动作去尝试,结果一次次从杆上滑下,滑稽的动作让大家开心地笑起来。周南方心里很清楚,A连的训练科目远不止这些,刚才张刚的成绩并不理想,上杆大约用了五秒。原因是天气冷,身体没活动开,加上衣服穿得有点多,不然他的最好成绩可以再提高一秒。

女士官站起来说:“好了。”然后走过来说:“我认识你,周班长。我叫杨倩。”见周南方疑惑的表情,她又解释道:“三年前你是新训班长,我们新兵经常看你示范军事动作。我们差不多都认识你。你看你,现在还是这么严肃。”

“是这回事!”周南方腼腆地一笑,两人聊开了。周南方得知她现在所在的单位,是汉皇镇通信连的上级单位,专门解决一些技术性问题。杨倩告诉他昨晚整个部队通信网络中断,后果很严重。周南方有些羞赧,同时又有些愤怼。想不到随便在线路上出点问题,后果这么严重,由此可见通信连的兄弟,身上肩负着多么大的责任。

陈海飞又去挂缆,周南方留心了他挂缆的方法,心想也许有一天会用得着。这时杨倩凑了过来,用有些激动的语气说:“周班长,其实我们一直记得你,现在我们部队像你这样有军人气质的人越来越少了。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次我们女兵班长请你过来,给我们女兵示范战术动作,你当时跑过来就在雪地里一个卧倒。你不知道我们当时有多么崇拜你,也是你,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军人。”

周南方什么话也没有说,内心在自豪的同时,又有一些惭愧,感觉自己近几年来好像没以前能吃苦了。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保证通信线路畅通,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此后的一周时间,再也没发生过电缆被盗事件,王晓康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盗缆贼那晚被几十号人一吓,已成惊弓之鸟,再也不敢来了。加上临近年关,就是小偷,估计也要准备准备年货了。

一个人若在特定的人或物上投入太多的精力,都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周南方也是如此,现在他对守护了十来天的汉皇线路念念不忘,仿佛这条线路的安危已经与他息息相关——尽管这不是他们A连的任务。

电缆再次被盗是在王晓康绝对放心的白天。当通信连两名巡线的战士灰头灰脸地跑了回来,向王晓康汇报情况后,王晓康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直接往后山奔去。 #p#副标题#e#

他们特意去看了那被盗的一档线路,界于38与39号之间。与上次周南方追踪盗墓贼的地方不远。经过三段那道狭窄的石桥时,渠里湍急的水流铺天盖地地涌来,凶猛得好像连人带桥都要一把卷走。走在上面,就感觉是在随桥飘浮,有头晕目眩之感,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的人还真不敢走。

站在芳草凄凄的小路上,周南方细细地观察着周身的景物。这两杆之间的线路,横跨在一块庞大的麦地里。麦地尽头,是苍凉的黄土地,一直铺到汉皇山顶。在层层叠叠的土块中,是一些随处可见的窑洞。除了刚经过的石桥,周围没有别的地方能通过。残断的电缆向两端缩去,留下露在挂钩外面的一截,仿佛在向他们嘲弄地笑。周南方的腮梆子动了动,脸上的肌肉一紧,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经过一棵杨树时,他抬腿一个凶狠的下劈将凸出的一段枝桠砍断。

陈海飞告诉他们,这次被盗是因为放松了警惕,以为盗缆贼不会再来了。直到昨天下午,两名巡查线路的同志经过,才发现电缆再次被盗,具体什么时间被盗不得而知,但是时间应该不会很长。陈伟龙不解地问:“不是有光端机可以告警吗?”

陈海飞解释道:“以前线路全挂的是电缆,后来统一改换成光缆了。现在实际上起作用的只是光缆,电缆作为备用线路。”陈伟龙还是不理解,“那为什么不把电缆撤了?光缆又不值钱,应该没人偷了吧?”

陈海飞不厌其烦地再次解释,“已经报上级了,还没批下来,我们连队无权撤收。”

王晓康突然对那窑洞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好像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他说:走!过去看看。

一连看了三个窑洞,在第四个窑洞终于有所发现。在洞里的断砖周围,有一堆燃烧了一半的麦杆。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刚说:“有人在这取暖。”

王晓康紧皱眉头,思索了一会,“我看不是这么简单。”

周南方看着他,等他说下去。王晓康说:“海飞来解释一下吧!”

陈海飞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表情凝重地说:“你们可能不知道。电缆也就里面的铜丝值钱,我分析应该是盗缆的在这里烧好了缆,只把铜丝带走,这样目标也小。”大家仔细一看,果然在灰烬中,发现了一些黑胶圈。

周南方说,大家再找一找,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于是大家分头行动,周南方、陈伟龙、林飞,三人一组,上山调查。王晓康带着陈海飞、王爱军、张刚顺渠边小路搜寻踪迹。

走在黄土地上,周南方看着高耸的汉黄山,突然有一种感概。他觉得军人其实并不寂寞,因为还有这么多战友可以交流。但是这山不一样,它这样耸立了不知道有多少万年,目睹着这一片土地上的荣辱兴衰和恩恩怨怨,一定也有很多感概吧!但是他不能言,只能无声地寂寞着。想到这里,他自顾一笑,发现自己确实想多了。

林飞突然一声闷哼,身体下陷,一瞬间就只剩下了一个脑袋,幸好他双手有劲,一下竟扒住了。周南方与陈伟龙冲过去,将他拉了上来。

这是一个盗墓者挖的洞,很狭窄,但是极深。三人趴在洞口,往着里面黑幽幽的深不见底,都心有余悸。周南方说:“我们小心点,这里地形,环境都很复杂。山高路远,偷缆的,盗墓的出没其中,有一定的危险性。”

三人走了几步,见头顶的一片矮树中,延伸下来一条蜿蜒的山路。顺路走了出去,前面又是一大片麦地,麦地尽头又是一排窑洞。这里的地形千篇一律,像梯田一样,一层层往山顶排列。在路旁,一个戴着绵帽的老汉正坐在一截树桩上生火。周南方说:“伟龙,去跟他搭话。”

相比之下,陈伟龙的交际能力要强一些。周南方看着他过去给老汉递上一支烟,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了。等他回来后,不等周南方开口,他就急切地说道:“问过了,说是今天早上九点多,他来打柴时就看见下面那个窑洞在冒烟。”

“这样说。”周南方拍着陈伟龙身上的灰烬,一边说道:“是在今天早上被盗的。还有别的收获没有?”

“我肯定不可能只问他这个,好歹也给了一支烟。我还问他一般都有哪些人经过这里。”

“那他怎么说?”

“原来汉皇山顶上是一块平地,还住了好多人。最近有下山去帮工的,每天早上六点多就下山,也有嫌疑。”

“算了吧!”周南方很是无奈。这里的环境确实太复杂了。

回到通信连后,王晓康又召集几个骨干开会,周南方理所当然地被邀请参加。他现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已经成了通信连的一个兵。

大家将所有发现一起汇总。王晓康皱着眉头,有些咬压切齿,“一定是那个纸厂,最近也有人汇报纸厂里老是冒烟。”

周南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王晓康这么肯定造纸厂有问题。造纸厂离被盗电缆并不远,为什么非要烧了再带走?更不符合逻辑的是为什么在窑洞里烧了再带回去烧?

“据我分析,电缆被盗是在我们哨兵撤回后、打柴老汉来之前的一个多小时内行动的。”王晓康自信地说。周南方点了点头,很佩服他清晰的思路。

王晓康接着又说:“纸厂那些人盗缆后,天已经亮了,带着缆不方便。也可能是不想在纸厂里烧,因为很容易暴露。正在他们烧缆的时候,外面那个打柴的老汉经过了。他们只好惊慌失措地带着缆溜回纸厂。”

“晚饭后海飞跟我去一趟,最好周班长也能去。”

“是!”周南方说。

晚饭刚过,王晓康就带着陈海飞和周南方一道上了线路。暮色苍茫,山林间只有几点朦胧的灯火。周南方很佩服住在这里的人们,能在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甘于守在这里过隐居生活。

一行几人走到纸厂围墙外面,驻足观望。一辆摩托车从小路上驶来,看趋势目的地是纸厂。王晓康命令大家躲起来,以免暴露目标。周南方趴在麦地里,呼吸着大地的气息,感觉自己是在做贼。

等摩托车进入纸厂并熄火后,王晓康钻了出来,在黯淡的灯光下傲然而立。陈海飞紧紧跟在他身边,指着纸厂里面冒出的浓烟轻声说:“连长你看!”

“有蓝光,是电缆。”王晓康说:“海飞,你翻进去看一下。”

“这…不太好吧!”陈海飞嗫嚅道。王晓康不耐烦地说:“去,没事,我负责。”

那围墙约有三米高。陈海飞起跳了几次都失败了,在落下时还差点摔倒。周南方说:“我来吧!”说完很轻巧地在墙壁上蹬了一下,然后身体前扑,攀住围墙很轻松地翻了进去。

围墙里面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周南方猫着腰经过那间亮着灯的房子时,从窗户看见里面有两男一女在看黑白电视。他继续前进,找到了冒烟的地方,是一堆燃烧的垃圾。他拣出一根烧得焦黑的棍子,在垃圾里扒拉了一会,确认没有电缆。所谓的蓝光,只是烧了一些胶纸。

他不敢久留,摸到墙边,以同样的动作翻了出来。王晓康急切地问:“看见什么没有?”周南方如实向他汇报了所见所闻。王晓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他们烧的不是电缆?”

随即精神一振,说:“走!我们可以找到收购电缆铜丝的地方,他们偷了缆总是要卖出去吧?”

一连几天,他们联系部队相关人员,四处打听,结果一无所获。王晓康对纸厂仍不死心,要不是考虑到保密问题,他还想报警,到纸厂来一个全面检查。

不过周南方他们几个通过一番焦思苦虑,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周南方看着山脚下平原里纷起的烟花,心中波澜起伏。他想起当兵前一年在家过的那个年,到现在已经有了好几个年头。

当兵后,过年的概念淡了许多,经常在工作中不知不觉就过了。比如今年,直到前几天才猛然想起又迎来了一个春节,然而相比这次任务,过年似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再说,有这么大的担子放在肩上,谁都轻松不起来,大家都在挖空心思想着怎么逮住那狗胆包天的盗缆贼。周南方对手下几个人作了一些规定,比如只能穿胶鞋,因为棉鞋或者大头皮鞋太沉重,跑起来声音大,也影响速度。 #p#副标题#e#

所以今晚他们几个,都在胶鞋里面套了三双袜子。在出发时,王晓康站在哨位上——部队里有除夕晚上干部站岗的传统——还跟他说着客套话,说什么今晚小偷也得过年,线路上不会有事,他们就不用去了云云。周南方当然知道今晚绝对不能放松,因此只是一笑置之。

他想到一个问题:每次巡逻时,盗缆贼总是躲在一个角落监视着他们,一有机会就恃机而动。想必这些天来,他们交接班的时间规律、巡逻的路线都被对方掌握了吧!加上今晚是除夕,按道理来说,他们守护肯定不如平日尽力。

今天他就是要利用对方的这种观点,在这个绝好时机来搏一搏。其实在山下王爱军和张刚巡逻前,他就提前到了,并潜伏起来,位置是四段附近的一个大拐弯处。这个地形他们研究了好几天,被确定为盗缆贼最有可能下手的地方。果园那一带,幽暗的环境深不可测,兼之上次出过一次事,盗缆贼也不敢贸然深入,怕被潜伏哨逮住,基本上可以排除。二段是一片麦地,在有人巡逻的情况下,对方得手的机会几乎为零。三段经常有盗墓贼出没,万一哪天公安冲了过来,歪打正着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加上电缆光秃秃的土丘衬托下,目标比在麦地里还明显,因此也可以排除。只有四段这一带,山高林密,还有一个大拐弯成为巡逻人员的视力死角。上山的路四通八达,非常方便逃串,巡逻人员若没有相当胆略,根本就不敢追捕。

事实上,周南方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到了四段上方的一块土丘上,他藏身于一片茂密的荆棘丛中,可以俯瞰四段拐弯后的几档电缆。由于连日来劳累过度,期间他还睡着了一回,并且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起初他们商量,要逮住盗缆贼,只能通过潜伏哨。而每一段距离安排一个潜伏哨,通信连不可能投入这么多人——毕竟他们是军人,还有大量的日常工作。所以只能挑选这么一个重点部位守护。

周南方是被冻醒的,裹在荆棘里面还是挡不住那无所不在的寒气,浑身的肌肉急剧收缩。他意识到这样很容易感冒,是得活动一下了。于是悄悄地钻了出来,沿着起伏的土丘走了一截。荒山野岭的,随处可见一些坟堆,在惨淡的月光下突兀地冒出来。土丘的边缘是一块麦地,麦地旁有一条小路可以下山,而那几档线就横跨过下山路向远方延伸。麦地尽头是一大片坟地,冷嗖嗖的寒气逼人,配合看过的恐怖片发挥想象会感到毛骨悚然。周南方对自己的反应很不满意,倘若在前几年,对这些鬼神之事是无所畏惧的。因为那时候成天训练,体力严重透支,仿佛全天下最难受的事情,莫过于是在体能极限上挣扎。只要能美美地睡上一觉,管他是在床上还是在坟堆里,一样的幸福。

周南方看见下面渠边的小路上,王爱军和张刚打着手电,边走边聊,慢慢走远。其实这是他们故意设计的,目的就是让盗缆贼放心。对于盗缆贼今晚是否光临,周南方心里没一点底,但从心理学角度来讲,还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王爱军和张刚渐行渐远,一边开着玩笑,后来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平静了。从四段到一段,步行一个来回大约要五十分钟。如果盗缆贼要行动,时间是绰绰有余的,但要看他们能否把握住这难逢的机会。

周南方伏在麦地里,聆听着周围的声音,大约过了十分钟,还是没见有任何动静。看来今晚又是无功而返了,周南方翻了一个身,竖起大衣衣领,仰卧在有些水气的麦苗上。大自然的空气确实清新,闻着泥土的芬芳,看着天空那些或明或暗的星星,周南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与这一片天地融为一体了。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这声音很不正常,明显地感觉到是压抑着嗓子咳出来的。周南方一瞬间兴奋了,浑身如同一个正在充气的气球,能感觉到力量的不断膨胀。来了吗?哈哈,你死定了!

他缓慢地除去大衣,将鞋带紧了紧,然后用低姿匍匐爬了一段距离,将近麦地边缘了。尽管他动作很轻,然而夜确实太静,难免还是会发出声音。尽管这么谨慎,对方还是有所警觉,因为下面突然没有了动静。等了一会,一块石头突然抛落上来,掉在了周南方右边不远处。

这贼真狡猾!周南方暗骂了一句,没有动弹,只是仔细听着下面的声音。从窃窃私语中,他获得了一些重要信息:对方是本地人,共有三个。就算这次让他们跑了,至少再调查起来也会有点头绪。此外,他还分辨出这声音来自四段的最后一根电杆,这档线横跨小渠,到了对岸线路就开始下山了。

对方显然也是一个高手,因为相继传来剪缆、抽缆的声音,唯独没有听见脚扣上杆的声音。凭这一点他就不敢轻视对方。但他必须出动了,不能再失去这次机会!

周南方冲了出来,一边在对讲机里呼了一下:四段!

他是带着跳跃冲出来的,挟带着满腔的愤怒,直接向电杆奔去。路上不断有伸出的荆棘划过他的脸庞,但他毫不在意,以更快的速度,如猛虎般扑了出来。果不其然,在电杆下面立着一个人,正在盘缆——他是第一个逃跑的,与此同时,在一百米外的四段桥头,也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周南方心想,因为陈伟龙和林飞都在附近潜伏着。他没有理会跑掉的这两个家伙,径自向电杆走去。杆上的那人身材很壮实,跨坐在杆头吊线上纹丝不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五官和表情。

“下来吧!”周南方喊道,语气中尽是轻蔑。

那人在杆上一扬手,周南方本能地向一旁闪身,只见沉重的剪线钳插入麦地里。再一抬头时,只见那家伙已经垂下身子,悬挂在吊线上,开始攀爬起来。周南方这才意识到:这档线就是横跨小渠的那一档,那人只要过渠,再逮住他就没那么简单了。

周南方来不及细想,跟着就爬上了杆,黑暗中,湿乎乎的电杆有些打滑,很不好爬。但他还是很快就爬了上来,快到杆顶时,他一转身抓住了吊线。如果这时候他拽电缆的话,那人一定会抓不住掉进渠里,但是周南方不想他被淹死,于是只好照葫芦画瓢,跟着挂在吊线上前进。吊线上有许多挂钩,将他的双手扎得疼痛不堪,但这时候除了拼命跟上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他经常训练这个动作,可以说是个中高手,所以动作远比那人快,眼看越来越近。只见那人突然手一松,跳了下去——原来对方已经过了渠,强大的弹力差点把周南方甩到渠里去。他在吊线上转了一圈才稳住身体,紧跟着用手搭了几下,看见到了渠对岸,也顺势跳了下来。然而他的运气没有对方好,着地时腿震了一下。原因很简单,七米的杆,杆头留有五十公分,吊线离地六米五,挂两个人后估计只剩下了五米左右,所以那人敢跳。到周南方跳的时候高度明显不同,所以受的损伤远大于对方。

等周南方站稳,那人已跑出五十米开外。周南方看见他在小路边直接往山下一滚,知道今晚是逮不住这家伙了,心里竟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也挺佩服这人的。只是有这样的身手和胆略,为什么要做贼?

就在周南方认为今晚一无所获的时候,只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陈伟龙喊道:站住!

周南方一瞬间明白了。剩下两人不敢往三段方向跑,怕被巡逻的堵上,自然是想从四段下山,把风的那个估计跑了,但盘缆的那个落在后面,被周南方抄了近道。

迎面而来的黑影越来越清晰,速度颇快。周南方喊道:站住!对方一愣,马上又狂奔起来。

去你妈的!周南方动了真怒,一个蓄势已久的正蹬将那人踢得向后滚了出去。那人随即爬了起来,看样子还想夺路而逃,周南方一个侧扑过去捞住他双腿,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这人颇为顽强,跟着又爬起来,恶狠狠地向周南方扑来,周南方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先让对方在脑门上捶了一拳,然后一记沉重的右摆拳将这人打得跪趴在地上。

对方挣扎着还要爬起来,陈伟龙冲了过来,跳起来跨坐在他背上,逮住他的胳脖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在脑袋后面提了起来——这人被彻底擒拿。陈伟龙骂道:“你他妈的不在家好好过年,跑来这偷军事电缆。知道你偷的是什么东西吗?是用来保护你们安全的国防通信设备!你他妈的就是一个人渣!要不是有纪律限制,我现在都把你废了。” #p#副标题#e#

“跑了两个。”周南方看着陈伟龙说:“不过不要紧,逮住一个就够了。”

等了一会,听见小路上人声鼎沸,王晓康引领着大队人马跑了过来,黑暗中队列还颇为整齐。远远地听见王连宏亮的嗓门喊道:“呵呵,逮住了吗?人呢?”陈伟龙回头招手道:“我骑着呢!连长。”

周南方跑到小路旁,对着那人跳下去的地方喊道:

“你跑不掉的!”

此时,山下依然炮竹声声,烟花灿烂。

三天后,盗窃国防通信电缆的另两名犯罪分子相继落网。上级领导闻讯后,准许撤收已经退居二线的电缆线路。

通信连官兵们排成整齐的连队列,站在电缆第一次被盗的地方,在麦地旁边有一小块空地。A连的五人早与兄弟单位融为一体,成一路纵队,站在队尾。

王晓康豪气十足地说:“同志们,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守护,我们终于确保了汉皇线路的畅通。同时,被盗的电缆也有了着落。在这里,首先,我要感谢A连的战士,他们用坚强的意志、严明的纪律证明了他们无愧于王牌的称号。然后,我要对所有参加这次守护任务的同志们说一句:你们辛苦了!在春节期间,在整个地方都张灯结彩的时候,你们默默无闻地守候在僻静的山林里。你们牺牲了正常休息时间,只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安全。多少次想家的时候,你们没有拿起电话,而是奔走在施工一线。多少个寒冷的夜晚,在全国人民都在休息的时候,你们守护在荒凉的大山深处。祖国为你们骄傲,我为拥有你们这样的部下而自豪!

“你们是祖国的守护者。你们保卫着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保卫着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你们用事实证明了:只要有谁胆敢侵犯祖国和人民的利益,你们绝不饶恕!”

“绝不饶恕!”

“绝不饶恕!”

通信连官兵一起跟着喊起来,雄浑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经久不息。周南方在心里微笑了,王连的演讲水平显然很高,加上真正带了感情,听起来确实很让人感动。

“向我们通信连维护了二十年的电缆线路——敬礼!”

许多战士的眼睛都湿润了,此刻他们知道了什么是对事业的虔诚。

礼毕后,王晓康下令道:“收缆!”战士们从麦地旁的小路绕过,一队队地向电杆走去。这时突然跑过来一个有点面生的中尉,他过来后对王晓康说:“是王连长吧?师长过来了。”王晓康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渠对面已经停了一辆“猎豹”。他答了一声“是!”刚跑了一步,那中尉接着说道:“把那个叫周南方的班长也带上,师长说要见他。”

王晓康和周南方敬礼后,在师长面前笔直地站着。师长看起来很和蔼,亲切地问了他们一些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情况。然后话锋一转,问了他们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第一次电缆被盗后,本来可以立刻撤收电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批准你们?”

王晓康还在沉吟,周南方已经微微笑了。师长笑吟吟地问他:“南方怎么想的?”

周南方说:“报告首长,我认为,军人不能妥协!”师长呵呵一笑道:“后生可畏啊!”转而对王晓康说:“我在通信连当连长时,汉皇线路是由我亲自指挥架设的。二十年来保证了我们部队通信联络畅通无阻,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王晓康感觉如芒刺在背,那种沉重的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瞬间衣裳已湿透。他很想保持风度,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紧张,然而他还是紧张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紧张,此前他见过比师长还大得多的领导都没有紧张,可是现在却紧张了。

“刚才我看了一下你们的战士,最后一路是A连的吧!从军姿都可以看出来。不知道有一个细节你们注意到没有:刚才这么多人穿过那条小路时,路上有一棵杨树伸出一节树枝。大部分战士都是低着头跑过去的,只有A连的几个人始终没有低头弯腰。难道是他们傻,让树枝在脸上刮一下不知道躲?我看不是。小王啊,治军还得加强啊!”

王晓康答了一声响亮的“是!”一边偷眼去看周南方。

周南方面无表情,神情冷峻,如雕塑般挺立着。此刻,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A连,那个丛林深处的部队,那充满了血与火的热血军营。

在他的内心深处,仍回荡着王晓康的声音:

“我们是祖国的守护者。我们保卫着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保卫着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只要有谁胆敢侵犯,我们绝不饶恕!”

在这一刻,他相信自己是充分理解了这段话的涵意的。

200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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