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王
人王死的时候,乌云密布,狂风怒号,村口的楼牌被刮得支离破碎。据老人们回忆,那是个夏天的夜晚,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恐怖。”我奶奶细细回忆着,眼睛流露出了惊慌,“天边一片青紫色,恐怖。”我喜欢听老人们说过去的事情,尤其喜欢听他们讲人王的故事。老人们讲人王的故事时神情严肃,那个时代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总是让他们难以忘怀;我把人王当作一个传奇人物看待,关于他的一切,我只能通过老人们的讲述猜测想象,走进他的世界。尽管几十年的时光流逝,还是难以流走故事中人物的痕迹。
老人说,人王原名叫福生,是榕马村的一个农民,很忠厚老实的一个年轻人。他有个漂亮的老婆翠儿。翠儿心灵手巧的,很讨人喜欢。女人讨人喜欢有时是一件坏事,因为很容易招来狂蜂浪蝶。翠儿就招来了村里的地主恶霸狗子。狗子带一帮人闯进福生的房子,对福生说,你是要命还是要你婆娘?福生颤抖着说,婆娘。狗子呸的一声说,我就要你的命!说罢就用驳壳枪顶着福生的脑袋。村民们在远处观看,谁也不想多管闲事,那个年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是很幸运的了。福生闭上眼睛,想着嘣的一声,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
翠儿突然从屋子奔出来,跪在狗子面前,哭喊着,求你放过他吧,求你了。
狗子狞笑,那你得跟我。
福生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你嘣了我吧,别难为我婆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狗子看看翠儿又看看福生,把枪收回,说,我不杀你,但你婆娘还得跟我。狗子把手一挥,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就冲上来捉住翠儿。翠儿挣扎着,哭喊着,但还是被带走了。狗子嘿嘿地笑着说,福生,你得报仇噢。
福生跪着向村民们求救。谁都无动于衷。福生哭着向村民们叩头,下雨了,村民散去,无影无踪。福生额头一片殷红,血水一股一股的顺着脸庞流下去,哗啦啦的掉在地上,变淡,消失。
不远处,狗子家大宅里传来了翠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狗子洋洋得意的狂笑声。福生呜呜地哭着。雨声越来越大,掩盖了世间一切声音。
翠儿被狗子强暴后就撞墙自杀了。尸体被扔在杂草堆里,但当天晚上就不见了,福生也消失了。有人说看见了福生扛着翠儿的尸体离开了村子。还有人说福生在村口的牌坊前跪着,呜呜地哭。但以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
老人们说到这的时候,都非常感慨,一对幸福的夫妻就这样被拆散,不过也是命啊,那个年代,谁能料到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灾难?我说,就这样结束了么?结束?因果报应,还没有尽头呢。
我想,福生会回来的。
两年过去了,狗子继续横行霸道,榕马村村民继续过着苟且活命的生活。村口的牌楼还是像两年前一样矗立着,只是愈发沧桑。秋天到了,稻子熟了,黄澄澄的一片,村民都忙着收割稻子。突然“砰”的一声枪响,鸟儿惊飞,村民放下手中的活儿,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村口站着一大群人,都扛着枪。站在最前面的是个拿着驳壳枪的剃着光头的年轻人。他的眉头紧皱,额头的伤疤皱成一片好像狰狞的魔鬼的笑容。
那不是福生么?!有村民惊呼起来了。福生回来了!
村里慌乱起来了。狗子带着一群人奔到村口,两群人对视着。狗子眯着眼,打量着福生,眼光落在福生的驳壳枪上,惊奇不已。狗子说,福生,你回来了。
福生说,我不是福生。
他是人王,你奶奶的别乱叫,不然嘣了你!一个大汉吼着。
村子有这么个说法,天上的玉皇大帝是天王,地下的阎罗王是地王。人王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说,就出自那大汉。
人王?哈哈,福生你啥时候成了人王了?我还天王呢,呸!狗子一脸的不屑。
福生——人王淡淡一笑,说,我记得两年前你说过要我报仇的,今天我回来了。
狗子摸摸头,吐了口唾沫,说,记得。但你的仇是报不了的。
哦?人王还是淡淡的笑着,但神情开始严肃起来了。
狗子的脸绷着,眼睛眯成一条线。
牌楼两边的人纷纷举枪对准对方。风吹过稻田,稻叶哗啦啦地响,稻谷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芬芳,野花的清香伴着稻秆的气息,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子。
很快,狗子的脸就扭曲了,因为他看到人王的队伍后面还来了一群扛枪的人,他还看到了人王淡淡的笑容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
人王说,狗子,翠儿叫我来杀你。
狗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呜呜地哭着。人王用枪抵着狗子的脑袋,说,你是要你的命还是要你的家?
狗子涕泪滂沱,呜咽着说,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人王眯着眼,不说话。
狗子又向周围的村民叩头,哀求他们请求人王手下留情。村民们面无表情。
人王闭上眼睛,想起了两年前的情景。他冷笑,你向翠儿赎罪去吧。
“砰”的一声,狗子就瘫倒在地,地面一片殷红。阳光照在血上,反射在人王的眼中,人王闭上眼睛。
人王对村民说,谁不服我的站出来。
没人敢站出来。人王大笑。
榕马村从那以后就被人王统治了
。
村民猜测人王离开村子后两年的事情,但都无法得知。人王,是个迷。
村里死的人开始多了,都是两年前人王跪着求救但表情冷漠的人及狗子的手下。死尸被埋在村子东边四周是水沟的小岛上,后被人叫做尸房岛。人王开始向外村扩张势力,不到十天,全镇的人都知道人王的名号并且屈服于他。
1948年的夏天,人王带回了一个女人,听说她是从北方逃难到南方的——战争让很多人背井离乡。人王在别村看见了她。人王见到那女人时表情异常,眼睛亮得如秋天夜晚的星星。
人王对女人说,跟我走吧。
女人看着人王,笑了。
那天人王是去杀人的,结果人没杀却带回了女人。
人王笑呵呵地介绍女人给村民认识,她叫红姑,以后就是我的婆娘了。村民发现红姑长得好像翠儿。大家想,或许是翠儿重生吧。
红姑羞涩地笑,很有礼貌地向大家点头示意。人王爽朗大笑。人们觉得人王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们眼中的人王是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人,是没有感情的。
人王说,红姑,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婆娘。
红姑笑了,我知道。
人王也笑了。笑得很温柔。额头的伤疤显得不是那么狰狞恐怖了。
我听到这的时候,心里一热。人王虽然冷酷,但对爱情,也有温柔的一面。我想象人王当时的心情,应该是很幸福的吧。我把想法告诉我奶奶。奶奶叹息着说,那个年代,幸福是很短暂的。
1949年的夏天,全国几乎是一片红色。榕马村村民每天都能听见枪炮声,还可以看见一些逃跑的国民党士兵和逃难的难民。那个夏天,大雨哗啦啦地下,总看不见太阳。人王站在窗前看雨,沉思着。红姑走过来,柔声说,世界要变了。
人王看着红姑,笑了,这里是不会变的。
红姑也笑,变不变都没关系,你在我身边就好。
人王叹气,搂住红姑,望着窗外的白茫茫的世界,神情肃穆。
雨下了几天,终于停了。多日不见的太阳出来了,还有彩虹。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但有点闷热,榕马村静悄悄的,只有狗的叫声。
村口。
人王站在楼牌前,身后是他的手下和村民。红姑静静地站在人王身边,时不时看着人王和前面。人王的对面是一个全副武装打扮的军官,还有大批解放军士兵。风滑过稻田,哗啦啦的一片声音,挺悦耳的。
军官盯着人王,半响说,你就是人王?
人王眯着眼,看着太阳,不答话。
那你知道我今天到来是为何事?军官也看着太阳,但阳光刺眼,就用手挡住眼睛。
人王说,知道。
军官笑了,你投降吧,我保证你们都会没事的。
人王也笑,在我字典里没有投降的说法。
双方都端起枪,凝神不动。路边的知了扯着嗓门大喊,撕破夏日的宁静。
军官说,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
人王转头看着手下和村民,说,有很多村民在我手中。
军官“嗯”的一声,闭上眼睛。
人王说,我们走。转身拉着红姑走了。手下和村民也散去。
军官看着人王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空气愈发闷热。太阳慢吞吞地西坠。残阳胜血。晚归的鸟儿啾啾地叫着飞过天空,牛儿哞哞低叫着,狗也不甘寂寞的吠了几声。夜幕降临,榕马村每间屋子亮起了灯,油灯的光芒一闪一闪的,穿透黑暗的束缚。
人王低头擦着枪,小心翼翼的。红姑看着人王,眼神哀怨。红姑说,你真的要跟解放军打仗么?人王“嗯”了一声,继续擦枪。红姑叹气,你不顾那么多村民了?人王抬起头,把枪放下,走到窗边。这个年代,谁也顾不了谁。
要不我们投降吧。红姑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投降?哈哈。。。。。。人王仰头大笑,声音悲凉。我的生命拒绝投降。
红姑沉默着,半晌说,福生,我们走吧,离开这村子,找个隐秘的地方安静地生活。
人王说,到处都是罪恶,到处没有安宁,能去哪呢?
那——
别说了,我们就留在这里,明天是死是生,上天安排。不过,今晚你得走。人王看着红姑,一脸柔情。
要走就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红姑嘤嘤地哭着。
人王紧紧地抱着红姑。红姑感到一股热热的液体从脸庞上滑落。人王哭了!
明天,再也没有明天了。红姑自言自语。我们喝杯酒吧,福生。
红姑斟着酒,手颤抖着,眼泪从脸庞上滴落在地,嗒嗒作响。人王望着窗外,沉默不语。红姑把酒杯端起,说,我们喝交杯酒吧。说着,眼泪又出来了。人王用手拭去红姑的眼泪,笑了,好。
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狰狞地笑着,接着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一股冷风吹了进来,窗户被吹得吱吱作响。红姑拿着酒杯的手绕过人王的手,仰头闭眼,泪水滴落在酒杯里,荡漾消失。人王也仰头,正要喝酒。红姑突然张开眼,另一只手多了一把匕首,冷光浮动,凉气逼人。噗的一声,人王身子一晃,低头一看,胸前一片殷红。人王嘴角流出血丝,酒杯的酒被染红了。人王张嘴一笑,接着把酒一饮而尽。红姑泣不成声。人王笑着,眼神温柔,低声说,翠儿,红姑,为什么?接着就倒在地上,眼睛还张着,笑意如旧。
红姑喃喃地说,福生,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走吧,离开这里。
红姑拿起人王的枪,走到人王的尸体前,靠近尸体躺了下来,接着用枪抵着头,泪水缓缓流出。
福生,我们走吧。
“砰”——
枪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人们纷纷而来,待看到这情况时,都沉默不语。那个晚上,人王的手下纷纷离村而去。剩下的都是住了多年的村民。
风越来越大了,呜呜地乱窜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狗疯狂地吼叫着。这是暴雨来临前的征兆。
几个善良的村民把人王和红姑的尸体埋在尸房岛上,刚埋好,暴雨就来了。听老人讲,那次的暴雨下了四天,结果导致村子旁的河水蔓延,淹没了所有的稻田,还冲垮了一些房屋。
我曾去过尸房岛,那里树木参天,杂草丛生,阳光只能透过叶缝照进去,很是阴森。我怀着莫名的心情在岛上乱逛,我的脚下睡着很多曾经在村子生活的可怜的村民。我不知道哪个位置是福生和红姑的归宿,但这个小岛永远是他们的家。
2005年的夏天,我再次置身于尸房岛的草丛中,想着1949年的夏天,心里一片苍茫。
那个年代已经逝去,伴随着无数的尸骨和爱恨情仇,那个叱诧风云的人物,已经幻化成美丽的传说。
但我想,人王永远是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