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制

06-20 作者:李扶摇

我没命的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追,但依然被顾延军甩开七八米,那自行车已经开始加速,我眼看着顾延军扑了上去……嘣!枪声震的我一哆嗦,那动静太大,又闷,像过年时雷管似的炮仗炸响的声音。

我醒了,又是那个梦。

又是一个秋末,雨细得像笔画出来的,冷冷地散发着寒意。天气预报说没雨,我们匿守在一家农院外面,毫无准备,淋了个透心儿。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两点五十分,在雨夜里蹲点儿冷倒无所谓,无聊比冷更难熬。我推了推身边的小刘,该他歇会儿了。这样的雨在北方的秋天很少见,我还没有完全从梦里走出来,意识又回到了那个县城。

我爹是市公安局副局长,我高考落榜,他把我送进了警校。三年后,专科毕业,我们那一届一百二十名毕业生都被分去云南做缉毒警。听说这活儿很危险,但那时候二十一二岁,年少气盛,觉得越危险越刺激,都梦想成为电影里的英雄。可爹毁了我的英雄梦,他瞒着我扣下了我的档案,将我安排在本地当了110。为此我和他大吵大闹,他说老子就你一个独生子,老老实实在我跟前呆着。

闹归闹,也只能认命。干110实在让我觉得无聊透顶。没有真正的案子,一堆琐事。刚干了不到三周,我就被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报案说家里被盗。我跟着两个师哥出警,一进那家门,见穷的叮当响,我随口说了句,穷成这样也有人偷?没想到那女人耳朵贼尖,冲我就是顿臭骂,被骂急了心情不好的我竟然跟她吵起来。这事影响很坏,不是我爹托人压着就上报了。副局长再能也不能太过分,叹了口气,托人把我调到一个县城做刑警。告诉我别再惹祸,一年后就把我调进市局。

那个县地处黄河三角洲腹地,交通不畅,经济落后,虽然县城人口才十几万,但小案不断,大案常见,尤其是那几年发生的几起大案甚至惊动了中央。商店晚上不敢开门,学生晚上不敢上学,女工晚上不敢上班。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县公安局大量招募协勤员,昼夜巡逻。我去的那年治安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顾延军。

顾延军比我大五岁,但他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又是一张娃娃脸,让人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我刚见他时怎么也没想到他已经是干了四五年的老人儿了。他是县里的协勤员,就是公安局在社会上招的编外警察,工资通常只有正式在编警员的一半,不享受在编人员的福利待遇,说白了就是公安局的临时工。

我想是因为我爹的缘故,领导同事都对我不错。尤其是顾延军,平日在局里,他几乎是个话最少,干活最多的人,但却经常主动找我聊天。我在那儿人生地不熟,又爱交朋友,没过多久我们就相熟了。

我去的第二个月,正巧赶上顾延军结婚。我跟着去瞧热闹,那是典型的农村婚礼,敲锣打鼓,又占着城里人结婚的俗气,雇了两辆桑塔纳,用来迎新娘,后面则跟着几辆过时的面包车。早听说顾延军家里比较困难,那次婚礼让我加深了这个印象。新娘是个农家姑娘,黑黑的,微胖,一望便知是个干农活的把式。后来我知道她叫姚云霞,我只见过她两次。

听说顾延军能娶上媳妇不容易。小县城天高皇帝远,计划生育搞的不好,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小弟。小时候家里穷,八十年代了,顾家还会偶尔饿肚子,后来总算好些,上学又成了问题。初中毕业顾延军便出门拦小工,那两年没少吃苦。十八岁那年村里下来两个征兵名额,顾延军他爹说,去当兵,吃几年公家饭,不然这辈子还能有啥出路?顾延军身体素质不错,虽说平日营养跟不上,但身上的肌肉精壮得很。查完体以后,却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信儿,顾老汉急了,听说当兵也行走后门,想想自己啥礼也没送,关系也没一个,就这样傻等着,来信才怪。他爹连抽了三根卷烟,最后一跺脚,送!我看看这些当官儿的收不收的下!他爹赶着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两头猪,走了二十多里地来到县城的招待所,说要来给招兵的干部送礼。两头猪没进过城,又还没来得及长太多膘,在招待所门口兴奋的溜溜乱跑,老汉是边忙着吆喝猪便跟招兵干部说的事儿,他说俺们家就这两口猪值钱,求你们收了吧,顺道收了我儿子。三个干部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说青海的哨兵也有人抢?一个领头的说,大叔,征兵看重的是自身条件,我们不能收礼,您回去吧,您儿子只要够条件我们会考虑的。老汉不相信,说现在哪有办事儿不收礼的,分地的时候想分几亩好田还得给村干部送两条烟,何况是招兵这么大的事。在三位招兵干部的好心劝解下,顾延军他爹最后顾虑重重的把猪赶了回去。也许真的是老汉的心打动了招兵人员,没过两天录取信就被村干部送到了顾延军手里。全家人比过年还高兴,像有的人家出了大学生那样,老汉破天荒摆了两桌酒席请亲戚邻里好好吃了顿饭。

顾延军在部队干了五年,五年来真像那个招兵干部所说,一直在青海当哨兵。开始时给连队站岗,后来给油库站岗,最牛的时候给飞机站过岗。除了站军姿,一点特长也没学。复原时,带编制的正式工作已经很难找,部队分配不了,给了顾延军两万块钱的安家费。儿子能揣着两万块回家已经使顾老汉异常高兴,他这辈子也没存下过两万块,这钱他不敢动,儿子带回来的钱只能用在儿子身上,他得给儿子讨老婆。顾延军当时最着急的还不是媳妇,他得马上找工作,总不能再像当兵前那样去揽工,那活挣得少又累不说,按他的话关键太不体面,自己好歹在外面见识了几年,也想好好混个前程。没过多久县公安局招协勤员,明标着复员军人优先考虑,顾延军觉得机会来了,赶紧报了名。虽然只是个临时工,但顾延军已经很知足,他说总比在外面揽工好,自己在部队时就入了党,以后干的好,立了功,有朝一日转正也说不准。

家里人高兴过后,开始忙着给他张罗媳妇。可这年月找个媳妇太难了,彩礼钱张口就上万,谈过几个,都因为顾家穷,崩了。三年以后,终于找了一个叫姚云霞的外县姑娘,人长得虽然差点,可人家只要三千块钱的彩礼,这年月哪里去找?再说自家条件也不怎样,只有儿子当过兵还算值得炫耀点儿,人家姑娘肯嫁过来就不错了。顾延军说他对生活的态度像他父亲一样现实,当几年哨兵还不至于让他的人生追求变的野心勃勃。有什么比舒心过日子更惬意的?他跟云霞谈了一个月就定了亲,定亲一个月就结了婚。家里用那两万块钱给他们盖了个小独院做新房。

结婚后,顾延军说云霞本打算省钱给他买辆摩托车,他思来想去说买辆新自行车就顶不错了,家离县城不过二十多里地,骑快了二十多分钟就能到,用不着骑摩托显气派,还耗油。结婚以后顾延军干活更卖力了,他好像这辈子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转正拿编制。协勤员主要从事巡警的工作。所以顾延军夜间值班的时候比较多。我本来不用加夜班,一来不想让人觉得因为老子是局长就很娇气,二来一个人有时实在无聊,巡逻的时候可以配枪,那家伙摸着过瘾,别在腰里更有感觉。所以就经常跟着巡街。顾延军结婚三天就归队了,大家都逗他说看来对老婆不满意,才三天就搂够了。他就哭穷,说少干一天二十多块钱就没了,结了婚更得养家。他私下跟我说,确实觉得委屈了新婚不久的老婆,但为了工作,为了养家,便狠下心来提前归队。我知道他是要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其实不光对领导,对所有人顾延军好像都想留下好印象,在队里总是一幅笑呵呵的样子,就没见他和谁红过脸。一旦上了街,有了任务,脸总是绷得紧紧的,就那神情也能让街上的小痞子吓的躲着走。不只是做样子,延军是队里公认拳脚最好,也最卖命的人。有人跟我说这小子想编制想疯了,做梦都想立功,工作起来不要命。听说他立过六次功,虽说不是什么大案子,得到的也都是局里的小表彰,但每个人都有追求荣誉的欲望,尤其在一个明确目标的驱动下,会更让人觉得干劲十足。 #p#副标题#e#

有一次他和一个弟兄巡街,碰到有个家伙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抢包。他追出去二百多米,那人见甩不掉,掏出匕首返身就刺,顾延军反应很快,侧身躲过,飞起来就是一脚,正抡在腮帮子上,那人当场晕了过去。现场围观的群众待反应过来,齐声叫好,热烈鼓掌。因为治安不好,县公安局没少挨老百姓骂,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虽说不是什么大案,可毕竟是老百姓亲眼看到警察为保护他们而奋不顾身,又亮了这一脚的功夫,加上人们传故事喜欢夸张,顿时本县警察在人们眼中的形象大为改观。有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人说,终于知道什么叫人民警察了。我对顾延军说,可惜咱们这儿没有报纸电视台,不然你小子准出名。他说没想到自己会露脸,做那个飞腿的动作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事后想想,再来一回不知道还能不能瞄上。但毕竟立了功,是好事,尤其重新树立了当地警察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按局长的话说,它的政治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为此局里专门召开表彰大会为顾延军庆功,顾延军跟我说,带着大红花手里拿着二百块钱的红包在台上讲话时,有一刻觉得局长接下来也许会破格给他编制。最后虽然现实证明那不过是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并没有怎么失望。编制是多大的事,怎么可能抓了个小毛贼就有了?他说他信心越来越足了,尤其局长发奖金时说的话更让他倍受鼓舞,好好干,党和国家不会亏待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这样坚持下去,编制迟早会有的。从此顾延军在工作上更加努力,在儿子降生以前,他几乎没有请过一次假,缺过一天勤。

虽然平时话不多,但顾延军不是榆木疙瘩,心情好了也会与同事闹,甚至也会察言观色地同领导开玩笑。由于不在编,他没有配枪,只有个防暴警棍。我们这些做警察的年轻小伙子,平时谈的最多的就是枪和女人。女人的话题他从不乱插嘴,只会跟着呵呵傻笑,我们就故意逗他笑什么,他说我一个有老婆的人能像你们这些没结婚的后生似的瞎嚷嚷?那声调就跟娶老婆成了家有多牛b似的。一说到枪,他可有的扯了。五年的哨兵生活,接触的最多的就是枪,我猜其实他只用过一种枪,就是仿自前苏联AK47的木柄56式,这也是中国哨兵最常用的一种。他欺有些人不懂,便也天花乱坠的胡吹一气,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有时被人点破,会正儿八经的同人打赌,反正谁也不会见到56式,赌什么也不过是嘴上的乐子。

儿子出生的那刻,在医院走廊里焦急的转了无数个圈的延军呆呆地咧着嘴笑,我有儿子了。延军他爹咧嘴太久哈喇子都流到了下巴上,等意识到抹掉后就不停的嘟囔,我有孙子了。两个人傻子一样在走廊里不停地有儿子了有孙子了,引得过往的护士直冲他们白眼。延军说那一刻,他想这辈子就是为了儿子也得混出个前程来,他甚至想着要把那个拿编制的野心再调高一点,好好干,也许这辈子能当个所长啥的……

孙子和儿媳出院的那天,顾老汉租了辆轿车,延军说那是他爹这辈子第二次坐轿子,第一次是延军娶媳妇,这次,按他爹的话,又是占儿媳妇的光。而且儿媳妇生了个孙子,这让老汉觉得这个媳妇娶的太值了,彩礼少,脾气不坏,还能生孙子。回家后从轿车里钻出来,说好二十五块钱的车费,老汉甩过去三十,豪迈地说,不用找了!虽然待司机走后他有些后悔,嘟囔了一句,那是二斤鸡蛋!但回头看看襁褓里的孙子,他又嘿嘿地乐起来。

自从延军得了儿子,我们就经常见他神经兮兮地嘿嘿,真是连做梦都笑出声得感觉。下了班就跨上他那辆二八自行车往家飞。一年了,车梁上的包装纸还像刚买时那样被胶带缠着,裸露的地方也被他擦得澄亮。同事们晓得他的心情,那段时间队里很少让他在夜间巡逻,每次见到他急匆匆回家的样子,我们都跟他开玩笑,刚结婚那会儿都没见你这么想老婆。他总是嘿嘿的笑,不理我们,跳上车子就窜。

他跟我说每当想起儿子那逗人的小身子,都好像回到了刚刚从护士口中得知消息的瞬间,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奇迹,好像自己办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件事。并很哲理地感叹,做了娘的女人才叫娘们儿,才明白什么叫爱,当了爹的男人才叫爷们儿,才真正懂得什么叫责任。

转眼几个月就过去,突然有一天,顾延军好像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工作作风,同事们惊讶他怎么下班不着急回家抱孩子了,当延军主动要求给他加班时,所长像是略有所悟的说,小顾,好好回家陪老婆孩子,大伙都理解,没人说闲话,人之常情嘛。顾延军说工作踏实了,陪老婆孩子的时候才踏实。

夜里一起巡街,我问他不想儿子?晚上在家陪陪老婆孩子多好。

他就跟我比划,说儿子从干巴巴的一个小肉球,到现在已经知道笑了,当然哭起来也怪凶的,但那哭声听了让人一点都不觉得烦,反而悦耳得很。然后就笑,笑过之后就叹气,云霞说家里这个月又超支了,再这样花下去不是个办法。穷人家里最不愿提的就是钱字,可这又是最不能回避的事。延军说,我跟我媳妇说,咱省省怎么都能过,儿子身上绝对不能省,人家儿子吃什么用什么咱儿子也得吃什么用什么,不能让他从小就跟着咱受苦。我媳妇平时基本就在家里务农,没有工作,一家人的生活费全指望我那六百来块钱的工资,弟弟还在上学,平时还得给爹那边一些,虽然老人说不用,可用不用我心里清楚。云霞说她想过两天揽个小工干干,能挣点儿是点儿。揽工那是什么活儿,我又不是没干过,她那身子现在怎么受得了,我说你别心急,等儿子一生日再说,我会想办法,咱日子会好起来。说是想办法,可我能有啥办法?那话只是用来安慰安慰她。我能做的除了在工作上努力还能想什么办法?那时候,我才突然发觉,自从儿子出生,我已经请过不知多少次假了,还经常早退。怎么儿子有了,反而没有上进心了?自己混不出个样来,是疼儿子还是害儿子?不行,得把心收回来!编制啊!有了编制工资就能涨到一千二,还有各种福利,还有年终奖金,想到一个月拿一千二百块钱工资的感觉,我都觉得浑身燥热,兴奋得一宿没睡好觉。

我听了那话,心里不好受。确实,一千二在这个小县城可是高收入阶层,至少算得上“中产阶级”。我那时刚刚拿到编制,因为是警校毕业,过一年的实习期,一般不犯什么大错,写份申请,再走过场一样查查体就能转正。到了交申请的时间,我从网上下了篇范文,一交,按延军的话说,一抬手就成了公家人。我不知道这在我眼里不起眼的东西,竟是顾延军日思夜盼的宝贝。想起前几天我交申请时,顾延军那艳羡的几乎让人可怜的眼神,我才真正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拼了命的工作。

延军抽着烟,望着夜里的星星说,有一天我转了正,老婆再能找份像样的工作,一家人的日子过的得多舒心……

那晚之后的第二天,天空中就是下着这样的细雨。仅仅是秋末,北方小县的夜晚已经冷的让人不愿出门。我和顾延军,在副所长老金的带领下巡逻。县城的主干道,一般没有问题,我们只是例行地遛一趟。九点,我们聊着天往回走。

就是那个时候,朱台俊携带自制单管土枪、蒙脸的黑布、手电筒等,骑自行车,藏匿在主干公路的北侧农田里,等待合适的目标出现。他说要是在大城市,这时间正是灯火通明,要想打劫,至少得等到午夜以后。但在这个只有过年才舍得亮路灯的小县城,午夜连个鬼影都别想碰到。九点到十点才是打劫的黄金时机,有人,但很少,往往是一对对谈恋爱的小青年。这种人好下手,有女的在两个人跑也跑不快,女人吓瘫了,男人就好对付,而且他们身上往往会带点钱,不会走空。后来果然有一辆摩托车停在距他二十多米远的地方,女孩儿下了车,正跟还两腿叉在车上的小伙子热吻。明显女孩的家应该就在附近,但他不管这么多,说枪一顶在脑门上,他还没见过敢出声的。朱台俊从路边的荒地慢慢潜过去,当他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轻喝“别出声”的时候,姑娘下意识的“啊”了一声,朱台俊右手提枪指着小伙子,左手一拳捶在女孩身上,再叫我打死他。小伙子已经吓的裆下失禁,张着嘴巴不住的哆嗦,就是让他喊也出不了声,倒是姑娘哭着哆哆嗦嗦的说,你要什么都给你,别打他。 #p#副标题#e#

就是在姑娘掏钱包的时候,我们刚巧路过,朱台俊看到手电筒灯光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他们三人。老金大喝一声,干什么呢!朱台俊没等这几个字说完,拔腿就跑。知道有情况我们赶紧追了过去,赶到那对情侣跟前老金停下来盘问,我和延军继续追赶。老金问了女孩儿好久,她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声音颤颤地说,那人有枪……老金一听大惊失色,冲着我们追赶的方向边跑边喊,当心!歹徒有枪!就在这个时候,闷闷的一声响,身材略胖的所长赶过去时,我正蹲下查看顾延军的伤口,借着手电看到血从他的胸口不停地咕咚咕咚往外冒,我用手使劲地按也不管用,还是自顾自的往外涌。

医生说顾延军的心脏被土枪的钢珠炸成了四块,当时就死了。赶到的同事听后都忍不住哭。虽然知道延军当时就没救了,但我还是存有一丝希望。到医院后我就蹲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听到医生的话,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声闷闷的枪声,那一刻,那枪声永远的打在了我的心里。

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问我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我知道那漠视意味着什么,我狠命的咎自己的头发,眼前再次闪现出当时的场景。我没有延军跑得快,一开始两三米,后来七八米,我看到歹徒骑着车子,眼看延军要追上了,我突然听到后面所长在喊歹徒有枪,身体不由自主地刹住,这时顾延军飞身向自行车扑去,顿了一下之后我大脑的意识才控制着嗓子喊了句,歹徒有枪!几乎是同时,枪声响了,我吓呆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腰上还别着一把六四。看到歹徒骑车逃走后,我才冲上去,顾延军斜躺在地上,临死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讲。

顾延军的娘心脏不好,他爹是瞒着老伴儿赶到医院的,媳妇也抱着孩子到了,她知道丈夫出了事可没想到会死,本想丈夫听到儿子的哭声说不定对救治会有帮助,没想丈夫已经直挺挺的躺在太平间的小床上,就在那块白布的下面,血渗透了白布,当掀开看丈夫最后一眼时,姚云霞整个身子瘫软,晕了过去。顾老汉哆嗦着摸着顾延军煞白的脸哭,俺的儿……儿啊……你这辈子就没享过一天福……

警察把身边同事的牺牲看作是自己最大的耻辱,也是歹徒对警察最大的挑衅。没有一种案子,能比杀警更让警察用心去对待,这是实在话。我没有资格参与,我本身就是造成这个耻辱的原因,领导知道我压力大,给我放了长假。回家见到我爹,他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半天才说,没事就好。

不到一个月,朱台俊就在邻市的一个县被擒获了。给专案组的干警庆功的同时,市局同时宣布追认顾延军同志为正式在编警员,革命烈士。县政府承诺,将给顾延军的爱人安排一份稳定工作。

我没有再回去,我怕见那里所有的人。过年同学聚会,我们班四十个人去了十八个,十一个在云南有任务,其余十一个死在了缉毒战场上。十一个人,有四个是我三年的舍友。我们宿舍老六是瘸着腿回来的,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左脚脚踝,彻底残了。国家给了他二十万元伤残补助金,还给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问他,带编制吗。他说,带。

尽管我知道没有爹扣下我的档案,也许我和老大,老二,老四,老八一样,和那四个两年前还在熄灯后兴奋地同我一起谈论女人和枪的哥们儿一样,永远地留在云南,但我一点都不念我爹的情。那晚参加完同学聚会,我回家醉醺醺的跟我爹说,你安排我进刑警队。我爹像以往那样说,干文职吧,刑警你干不了。我不知哪来的劲头,冲他喊,你他妈安排我进刑警队!我爹莫名其妙地瞪了我半天,也冲我嚷,你还嫌不够丢人啊!我的脸都让你丢光了!小兔崽子,再跟我这样说话看我不拿枪崩了你!我妈拽着我爹,哭着说,你们这还是爷俩儿吗?都少说两句……我趁着这工夫,晃晃悠悠进了他们卧室,从抽屉里摸出我爹的枪,拉了枪栓打开保险和击锤,他俩吓毛了,妈还没说话,我就把枪顶在自己太阳穴上,不让我进刑警队,我现在就崩了自个儿!

后来我如愿当了刑警。

今晚这秋雨又让我做了几年来常做的那个梦。跑啊跑,似乎永远都在追,似乎有一天也许我真能赶上延军,在歹徒拔枪的瞬间,抽出了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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