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之年

她说“小A，你替我浇浇这些不会说话的可怜东西，他们可是也会渴的，就是可怜每长嘴巴。”他很不情愿的拿起小木桶汲了水，替她浇灌。木桶很小，因为他的力气小，却也不急，夏天的夜晚对于乡下人来说就是奢侈的。他一趟一趟地在那口井和植物之间窜动，陆续，会有萤火虫掠过庭院，在他身边绕一下，然后飞走，成群的夜蛾围绕着花朵，那些花在月光里看的不真切，香气却更真实有力，像一双双有触感的手。

那个时刻的她也显露她孩子气的一面，不停地指挥他，语气满足而幸福，“蔷薇再多交一点儿水，正在开花呢，西红柿也要多一点儿水，要公平公正。”他依稀记得她的语气，不似平时，而是自恋的，有些特宠而娇的，并不叫人反感，相反，在他以后的回忆里，他很留恋她彼时的语气，想那些散发在夏天湿润夜晚的花香，再也无法被打捞和聆听。

那时他所能够记得的与她难得温和美丽的一段时光，童年的夏天。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房子是平房，拥有大大的院子，用石块一块一块累计叠加，一点儿装饰和加固也无，质朴而动人。也不是现在的红漆大门或者铁艺门，只是象征的横了一条长石板，并不是为了防盗，而是避免家畜溜到街道上走失。

那时她还能活动，第一次她教他浇花，他手里握着小木勺，她握着他的小手，嘴里说着，拿着他的手从小木桶里汲取水，一勺一勺的给花儿浇水，她告诉他，花儿也需要喝水，就像你一样，也需要人照顾，如果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他们，也要照顾好自己，那时我会看到花儿开，就可以看到你了。

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笑了。

随着时光的流淌，他渐渐长大了，开始变得不听话，和父母争吵，有时候赌气不回家住在同学家里，男人很生气，每一次要训斥他的时候，她都要拦着，她说，他总有一天会懂事，每个母亲都愿意等这一天，不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他每年都要过生日，这是家里的大事，爷爷奶奶自然是高兴，三代单传的孙子又长了一岁。她也高兴，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哪个做母亲的不高兴呢？庭院里的桂花又开了，散发出迷人的香，那是她为他种的，几年过去了，桂花树也长高了，她勉强还能够到树顶，她摘下花，给他做桂花糕，谁让他喜欢吃呢。她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菜，桂花糕是她最拿手的蜜饯，她做的桂花糕不是很甜，他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父亲说，吃太甜的食物会生病的。

他喜欢过生日，那天他会邀请很多同学朋友来家里玩，他们都喜欢吃母亲做的桂花糕，都说好吃，他骄傲，因为母亲在他们面前树立了称得上是崇敬的地位，他笑得很开心，她看着他笑在一旁含笑默默不语。

他长大了，在省城上高中。那年他考上了那里最好的高中，他高兴，她也高兴，每天都做许多好吃的东西来慰劳他，其实他不知道，家里缺钱，让他上高中的钱，父亲在外面工作，工资不算太低，可当时正赶上爷爷心脏病住院，所以家里的能用的钱已经不多了，他不知道，她背着他找了份工作，是份夜活，每月给的钱也不算低，老板是她的大学同学。

暑假过去了，他拿到了钱去上学，他不知道这是她一夜一夜熬出来的。他不知道，她因此得病。

他很争气，很喜欢读书，老师们都很喜欢他，说他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同学们喜欢他，他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与他们在一起总是很开心，当然，不可避免的，塞到他书包里的情书也越来越多，他没有回应，对每一个人都很好，很平淡，他从来不看那些信，只是保留它们，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因为在上学，所以他回家次数就不多了，每月回家两次。每次回家，她都像小孩子一样高兴，早早的在家门口向村口张望，每次都做桂花糕，静静的看着他吃，心里很高兴，也就忘记了病痛，只是他不知道，男人也不知道。

他上大学了，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真的长大成人了，不想父亲那么劳累，假期没事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到出版社打零工，钱多的时候，就寄回家里。男人高兴，她也高兴，我儿终于长大了，但高兴背后是一点一点的失落，见不到儿子使她觉得生活更加的空虚，病痛来的也就更快了。

男人还是知道了，什么也不顾，带着她走遍了各大城市，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铁铮铮的汉子居然抱着她哭了，他知道她有太多太多的不易。她不想告诉他，怕他分心影响他学习，男人也就默不作声了，每天陪着她，医药费越来越多，可她却不见得一点好转。

终于掉落的树叶宣告了秋天的到来，他的生日到了，她的逝日也到了。她坚持不再住院，男人拗不过她，他们回到了家里的庭院中，她坚持不让男人动手，艰难的踩着板凳，扶着桂花树摘桂花，桂花树又长高了，高出了她，高到她在也够不到的地方，还是男人在一旁看着，她在一边揉捏，只是少了主角。

他在今天毕业了，这是他的生日礼物啊，很欣喜，他拿着大学毕业照，赶回家。

她很欣喜，心疼了二十一年的儿子回来了，带着他的毕业证，送给她的礼物，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给她礼物。

她笑着连连说好，只是男人脸上又不易发觉的痛苦。她躺在庭院里的摇椅上，握着男人的手，笑着对正在吃桂花糕的他说，小A你以后要照顾好你爸啊，我这一辈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你爸……

他没在意，依然像小孩一样开心的吃着，点头答应。天空中有小鸟飞过，风吹树叶飒飒的响，就在这个看似平淡的日子，她去了。

余下是他和男人无尽的悲伤……

他不知道，她曾经生活在大城市里，她曾经也是大学生，她曾经为了男人放弃了自己的梦，甘愿嫁到小山村来照顾爷爷奶奶，只为了她和男人的爱。

他不知道，她在他出生的时候有多么的痛苦，挣扎三天三夜是什么滋味，这些，只为看到他小小的样子。

他不知道，她和他是同一天的生辰，她没有说过，只为他享受所有的幸福。

他不知道，在他上高中的时候家里缺钱，她是怎样熬过这漫长的黑夜，怎样患的病。

她不知道，他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她的一切。

她不知道，他已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过生日。

她不知道，在这个无生之年，他为她种了一片桂花林，让花香时时陪伴着她。

无生之年，是对你的怀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