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披星戴月”
(1958年秋)
1958年是“大跃进”之年,是“大炼钢铁”之年。永定县也跟全国一样,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热潮。永定县的铁矿不多,特别是南部,只有仙师乡池溪一带有些铁矿。因为炼铁高炉“全面开花”,各个公社都有自己的炼铁厂,南部地区的铁矿石来源就在池溪。然而,池溪地处偏僻山区,离龙峰公路10多公里。开始,从池溪外运的铁矿石都是靠人力肩挑,效率太低。后来,随着“车子化”运动的兴起,一场抢建公路的群众运动随即展开。这年秋天,仙师至池溪的公路应运上马。某一天,永定一中全校停课,全体师生都要参加抢建这条公路。
头一天,各班班主任召集学生进行动员,落实劳动工具和第二天中、晚两餐的伙食。远地的学生开学初就带来了锄头,现在开公路正好用得着。班主任就叫附城的学生尽量带畚箕,或两三个人合起来做拖耙,还安排四个同学搞后勤,恩全村的萧汉才同学表示,他家可以给我们班提供方便。当晚,学校的厨房工人提早生火蒸饭、煮菜。
凌晨四点,全校起床,大饭厅里灯火亮堂。师生们随即开饭。饭后,各班集合,检查了劳动工具,带足了两餐的米菜,从高年级开始,朝城西的仙师乡方向出发了。
农历八月中上旬时节,又是黎明前的一刻,月亮已经落山,头顶的天空显得格外深邃,大大小小的星星眨着眼睛,启明星的眼睛睁得特别大,但是,师生们从南门街经过时,还要借着微弱昏黄的街灯照路。我们在星光下走了二里多路,来到南门桥时,东边露出了鱼肚白,狭窄的桥面,慢慢可以看清轮廓。经过河滩,来到新寨桥头,已经可以看清长长的队伍像一条游龙。相隔不远就有一面红旗,标志着后边是另一个班级,就像一节节的龙身,清晰可辨。我们初三(乙)班,处在这条龙的中间:朝前看不见龙头——高三年级的大哥大姐们早已消失在队伍的前头,估计已经穿过古镇坪了;回头看不见龙尾——初一年级的小弟小妹恐怕还在南门桥边呢!
过了新寨桥,踏上龙峰公路,师生们加快了脚步。因为高年级同学走在前头,越走越快,后头的低年级的同学渐渐地赶不上,于是队伍越拉越长,年级与年级之间慢慢地出现了脱节,而且这种脱节的距离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从县城到仙师30多里路程,准备开辟的公路,就在大院寺的附近与龙峰公路相接。可能学校早有预计,把高年级的工地划在较远处,而低年级的工地划在较近处,从大院寺开始到池溪铁厂的大约六公里多的一段路基,全部划分给全校24个班,每个班负责200-300米。所以,各班同学到达工地大约都要走3-4个钟头,当在最前头的高三同学到达铁厂边时,最后头的初一学生也刚好走到公路的接口处。可以说基本上实现“同时到达,同时开工”。
我们初三(乙)班的工地接近半中间地段,在恩全村与横桥村之间,北来的小溪,到这里拐弯往西在折滩注入汀江。我们的工地范围,长200来米,虽有老路基,都不够宽。前后两段共约150米,只须按测量的标记,把两旁的田地整理一下,加宽一点,挖个边沟就行。中间约50米长的一段,原来只有约1米来宽的路面,一边是溪,一边是山,按测量时的边桩要向山上挖进2米,往溪边填土,才能有宽4米以上的路面。很显然,我们的难点就在这50米的地段。
到得工地,时间将近九点。几个负责后勤的同学就直接到萧汉才同学家去生火烧开水、做午饭了。
胡老师把剩下的四十几个学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负责拓展两头的路面,3个带畚箕的加上12个带锄头的总共15人,由班长带领;其余的20个带锄头和8个带拖耙的,负责挖山这一段,由班主任亲自指挥。
开工了,同学们都干劲冲天。拓展路面的同学,先把高出的泥土填到低处,再按两边边沟挖过去,把挖出的土倒在路面上弄平整,基本上就合要求,所以进度比较快,当后勤把开水送来时,他们就差不多完成了前边较短的一段。休息过后,他们就可以开始对付后边一段了。而挖山是一项硬任务。20个带锄头的同学在50多米长的战线上一字儿摆开,从坡上的边桩开挖下来。他们先要去除山皮,而山皮里草木根系特别发达,互相缠绕着,纠结着,铲山皮就费了他们许多力气。铲山皮清除出来的杂草树根,拖耙使不上,老师就叫使拖耙的同学把它们清理到小溪里去。除去了山皮就可以挖土了,大块大块的黄土滚落在路坎下,但是拖耙还是使不上。原来,拖耙要在土方达到一定的坡度时,才能使用。于是,有同学建议挖土方的人员不要太分散。胡老师觉得有理,就把挖土的同学集中起来,先挖地段的前半节。这样一来,战线缩短了,挖土人员的密度增大了,很快就在路坎下形成了斜坡。拖耙可以投入战斗了,大家都很受鼓舞,挖得更快更有劲了。
时近12点,午饭送来了。老师叫大家停下,准备吃饭,他自己到工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我们挖土的地段背东朝西,路边有溪流,路坎有大树,溪流给我们凉气,大树给我们遮阴。上午干活不感到热,中午吃饭还能享受凉风,同学们都感到无比的惬意,丝毫没觉得累。
吃饭的时候,班主任胡老师告诉我们:上午很有成绩,两头拓展路面的任务接近完成,但是挖土的任务还十分艰巨,下午除留四个同学继续把两头路面整修合格以外,其余同学全部集中挖土、填土。
饭后,稍事休息。四个后勤的同学,也要参加战斗。他们说:“来到这里,如果没有参加挖土,总觉得不过瘾。”他们趁着同学们休息的时候,挥起锄头猛干起来,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同学们看着,手也痒痒的,不待老师叫起工,就陆陆续续地干了起来。一些挑畚箕的、使拖耙的、用锄头的同学,相互交换工具,改变用力方式,还从中得到另一种劳动的乐趣。到2点钟,后勤的同学才离开工地,又去准备晚饭了。
有了上午的经验,下午挖土方的进度加快了许多。虽然中午过后,同学们都在太阳下干活,但是到3点钟休息的时候,整个路坎的上半部分已经斩了下来,按照当前进度,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完成。出乎意料的是,表土以下土质渐渐变得坚硬起来,一锄头锄下去,由原来的十几厘米逐渐减到只有三四厘米,进度迅速慢了下来。时间已经过了五点钟,路坎下仍然高出地面七八十厘米。本来劳累了将近一天,原指望这时可以收工回校了,碰到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有些泄气。班主任看出了问题,心中也很着急。他一边把那四个整修路面的同学也调过来支援,一边给大家鼓劲。
又过了一个钟头,晚饭送来了。面积虽然缩小了许多,但仍然超高四五十厘米。做后勤的同学也挽起衣袖,接过锄头锄起来。他们刚一使劲,坚硬的土块反弹回来,震得他们手臂发麻。有同学给他们指出:“不需用太大的劲,但是要有耐心哪!”他们也只能跟其他同学一样,一点一点地刨。
这时,太阳开始下山了。有些在远地施工的高中同学开始回校了,看得出他们一个个虽然神情疲惫,但是仍然露出胜利的微笑。我们的同学看着,不免心慌起来,有的说:“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哪?”
胡老师看了看工地地情况,说:“现在最坚硬的土层已经不多,不能同时容纳那么多人。我们分组轮流挖,效率会更高。争取一个小时以内把它挖掉。”于是,他把我们分成三组,一组干10分钟后立即换班,其他同学在一旁休息。这样的方法果然奏效,每一组的同学都很珍惜这10分钟,连续不断地刨,当他们感到累了的时候,立刻就有人换班。结果,三个小组轮过一遍之后,路面基本达到了要求。终于,我们比老师估计的时间提前了20多分钟完成任务,大家都鼓掌欢呼。回校路过的同学,看我们高兴的样子,也都笑了起来。
时间接近黄昏,胡老师叫我们吃晚饭。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我们都在庆幸,如果现在还没有干完,晚上怎么做呀?
吃完饭,胡老师带领全班同学回校。我们来到恩全村中央,抬头看见月亮已经挂在东山上空。这时,同学们都感到很累了,走路慢腾腾的。我个子小,身子弱,走得特别慢,一个大同学,抢过我的锄头说:“我帮你拿,你慢慢走吧!”我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又暗暗鼓励自己:还要走30多里路才能回到学校,必须得坚持呀!
从恩全村到大院寺的道路完全改变了模样,原来的乡间小路变成了宽敞的公路。路面因为没有夯实,踩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刚吃完饭,我们都没有走得很快,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连接龙峰公路的道口边。我们向左转弯,沿着龙峰公路朝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走去。
来到了大公路,一路上都有同学,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本来就没有排队,到大公路学生们更显得零散,有成群结伴的,有独自一人的。很少听见有人大声说话,只能听到零乱的脚步声。我走得慢,不时就会有一个人或几个人超过我,渐渐的把我甩在后面。
胡老师本来伴着我。我对他说:“老师,你跟其他同学先走吧!这条公路我很熟悉,我们峰市的学生回家常走这条路。”老师鼓励我:“别怕,后面还有很多同学,那你慢慢走吧。”然后,他跟着一群学生先走了。
我空着手,慢悠悠的走着。心想:过去,我走这条路回学校是都在白天,而今天却是在晚上,正好欣赏一下夜景。
月光下,铺过沙子的公路界限分明,白的是路,黑的是草,走在路上,脚下发出清脆的“嚓嚓”声;公路下边的永定河,时而泛起粼粼的波光,时而传来轻轻的吟唱;两岸辽阔的田野,悄无声息的人家,显得无比的安详、静谧;近处浑圆的山包、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清晰,庄严静穆……这是多么美丽的景色啊!这些美景,别说过去无从发现,就是今天昏暗的早晨,也不可能看见。
月亮渐渐上升。我慢慢的走着,起先还有兴致欣赏美景,还会心中暗暗数着路过的村庄:吴田背,殿前,务义坪,车前坝,将军庵,龙安寨……到了后来,数也懒得数了,两脚越来越不想迈动了,眼皮总想粘在一起。然而,我心中明白,这里离县城还有10里路呢!一定要坚持回到学校去!
路上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我极力抬起头,看着前方,任两脚下意识的迈动,终于来到了新寨桥头。我的小腿像捆绑了秤砣,踩在桥板上觉得特别的沉,桥板似乎比平时更会晃动。我立刻警醒自己:一定要睁开眼睛,不能闭上,要是掉到河里可不是好玩的!月光下,有黝黑的河水衬托,桥板好像更宽一些。我顺利地过了桥,
走在高低不平河滩上,路边的青草有了清凉的露珠,踩在上面反而提起了我的精神。
月亮升到我的头顶上了。过了南门桥,穿过南门坝时,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加快
了脚步。不久,我回到了学校,一看墙上的大钟,已经过了12点。生活区里到处都还亮着电灯,有的学生去洗澡,有的学生去吃饭,有的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一个同班的同学告诉我:“厨房已经把饭蒸好了,肚子饿了可以去吃饭,吃完了把米放回去就行。”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肚子是确实饿了,先到膳厅吃了再说。吃过饭,放下米,又到厨房打水洗脚,回到宿舍时已经1点了。这时,还有零碎的脚步声从校门边传来。
我实在太困了,上床躺下就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这就是我第一次“披星戴月”的情形,使我深切地体会到“披星戴月”的含义。此后,我也见过一些人早出晚归,见过一些人在工地通宵达旦,那时,我就会联想到劳动的艰辛和疲累,联想到劳动人民战天斗地的精神,总是觉得劳动人民真是太伟大了。
1998年冬,我骑着摩托车载着夫人从仙师到池溪的公路上走过,只见道路那条公路十分简陋,没有水泥,没有柏油,已经不足四米宽了。来到从前开路的地段时,我停下来,指着对夫人说:“这是我四十多年前战斗过的地方!”心中还充满着自豪!2000年,棉花滩水电站建成蓄水,这里也同时沉入龙湖水底。
不过,那段公路要是保留到现在,也应该是“村村通”的主干道,应该有水泥路面了,应该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车辆来来往往了。
2010-12-3